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与君相逢》响一片 文案: 在我失去一切的时候,命运让我遇上了你。 纵然,这世上有许多纷纷扰扰总想让我们分离,但请你相信,最终我都会回到你的身边。 所以,请你等我,等我回到你的身边。 哑巴弱攻*温柔受 受宠攻 小剧场: “小秋,你想吃什么面?” “……” “阳春面?” “……” “炸酱面?” “……” “热干面、臊子面、担担面还是刀削面?你总得选一种吧?” “……” “……好吧,我都给你做。”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虐恋情深 因缘邂逅 搜索关键字:主角:余从云琼犰秋 ┃ 配角:林旭阿绿秦大夫当归黑衣人雪天意 ┃ 其它:命途多舛年 第1章 01 相逢 人道:前生三千次回眸才能换得今生一次擦肩而过。 不知前世修了多少福分,今生能与你相遇、相知、相爱。 但,只怕来生…… 刚入秋,天就凉了。 余从云一从被窝出来就打个冷颤。 此时刚过鸡鸣时分,天还昏暗,他伸出一只手,摸向放在床边的小木凳,上面堆放着昨晚脱下的衣裤。手一触上就感到一丝凉气。他起来将内衫穿好,想了想又借着外面透进来的一点光,摸向床尾的衣柜,取出一件中衣穿上,再披上外衫。 推开门走到小院,拖着七彩尾的大公鸡正伸长着脖子打鸣,叫声嘹亮,花母鸡们还在笼子里沉睡。他揭开水缸上的盖子,从里面舀出一捧清水,用盐粒洗牙,一入口就是一哆嗦。他想,这天说冷就冷,前几日还有人穿半袖哩。草草洗过了脸,又进屋里用了一碗白粥和一只鸡蛋。吃完早饭,他把上面放满锅碗瓢盆,桌椅板凳的推车推出院外,转身上锁,检查三遍,确认锁好,这才出门去。 清晨的街道,行人寥寥。 余从云推着车子从三尺巷出来,车轮咕噜噜的转动声回荡在空荡的大街上,显得格外冷清。像往常一样,沿着这条街一直往下,除了老陈包子铺已开门迎客,其他店门均是门窗紧闭。刚出笼的包子香随着清风从街角穿到街尾,再一转便是他的余记面摊。 余从云是余氏夫妇老来所得,待得十岁时,他们已迈入古稀之年。余家世代耕农,深知种田之苦,为不让爱子走上此路,夫妇商量后决定早早送其去城里学门手艺。 一日,余父问:“我与你娘决定送你去城里学门手艺,你想学啥?” 不过十岁的余从云,听了不哭不闹,睁着那双还满含稚气的眼睛道:“阿爹,我要去当面师傅。将来给阿爹阿娘煮面吃!” 三年后,余从云学成归来,亲手给阿爹阿娘煮了两碗面。当晚,余母拉着余从云的手说着数不尽的话,说他刚出生时邹巴巴一团如今却这般大了;说他不在时想他,给他做了许多衣裳鞋子,都藏在家里唯一大木箱子的箱底;说他煮的面很好吃,定能成为大师傅;说怕今后是见不到他娶妻生子,儿孙满堂。说得,两人泪珠涟涟。余父在一旁劝着,却也红了眼眶。 翌日一早,余从云敲开爹娘的房门,余母的身子已经凉了。五天后,余父也跟着去了。 余氏夫妇去了之后,余从云将爹娘的屋子仔仔细细打扫一遍,整理处许多身后物。尤其是那口装满他从小到大用过东西的大箱子,看得他泣不成声。最上面都是他小时候的玩具,鼓面已戳破的拨浪鼓,破烂的风车,还有几对瓷娃娃。他想起当年格外喜欢瓷娃娃,每经过摊子前,总拉着爹娘衣袖不让他们走,原地撒泼打诨,直到买下他所中意的娃娃才肯停止闹腾。后来,某日起夜时,见爹娘屋子还亮着,就偷偷过去想看看他们在做什么,却听得娘正在一个个数着家中的铜子。娘每数一声,爹便叹口气。每一口气像一把尖刀子戳进他的心里。从那以后,他再也不吵着买玩具了,爹娘问他怎么,他也不说。余氏夫妇,见他变得乖巧懂事,便在每年生辰给他买他最爱的红酥轩的千层饼。 余从云将瓷娃娃拿出来,摆在衣柜顶上。在箱子里翻了翻,最底层果然垫了许多新衣新鞋。他红着眼眶,把这些新衣新鞋抱在怀里,缩起身子,低声哭泣。 搬进爹娘的屋子后,余从云便把自己那不过十尺见方的小屋子改成了灶屋,在里面做面揉面。如今已过十年,十年里,余从云从给别人打下手的小工熬到了面点大厨。虽然,他已精通各式面点做法,但仍最喜当初爹娘送他去学的面条手艺。于是,三年前,他终于筹足了银钱,盘了属于自己的面摊子。三年下来,他不仅还清朋友借的钱,还小赚了一笔,再过几年便能盘下一间铺子,开一家余记面馆。 余从云想着今后愈来愈好的日子,嘴角愈发弯起。他将车子推到街角,才发现他的面摊子上赫然躺了一人。此地正值两条大街相交之处,两条街上店铺一间挨着一间,家家客似云来。当初余从云就是看中这点,才以高价盘下此处。他将推车移到一边,确保不会占用街道,才慢慢走向那人。此人身上衣着脏污破烂不堪,应是叫花子流浪汉一流。他面朝里,余从云看不见他的样貌,不过从身量来看,应不过十三十四年岁。余从云想及,自己当年十三岁时,丧母丧父,从此孤身一人,对这占了地盘的小乞丐陡然发起恻隐之心来。他想:“等会叫醒他,给他煮碗面吃,再赶他走吧。” 他一走近就闻到一股恶臭,下意识就要退后,那小乞丐忽然转过脸来,一双眼睛直直看着余从云。余从云躲闪不及,乍然触到他的视线,心下一颤,他的眼睛如此清明澈亮,和他现下模样一点也不搭。 “你…你没事吧?”等说出话来,才发现自己竟然在颤抖。 小乞丐一言不发,只是拿眼睛一直紧紧盯着余从云,眼里充满戒备。 余从云见他眉头紧皱,似乎在忍受巨大的痛苦。他把心一横,撸起袖子,就要把小乞丐扶起来。但一想到,医馆离此处有上一段距离,他又站起来,把推车上的桌椅板凳统统拿下,打算把小乞丐放在上面。他低下身子,刚要触碰他,小乞丐突然把手臂甩过来。可惜,他气力几无,还没碰到余从云就重重落下来,开始不停喘气。 “你别动,我带你去医馆。”他一把将小乞丐抱起来,轻如薄被的分量让他诧异不已,这哪里是一个十三四岁孩子的重量。余从云抱着小孩,能感受到从他身上传来的阵阵颤栗。他以为对方害怕,用尽量温和语气重复一次,“别怕,我不是要伤害你,我是带你去医馆。”他把小孩小心翼翼轻放在推车上,飞速往南而去。 “大夫!大夫!”余从云拼命敲门。 此时天色尚早,医馆还未开门。约半盏茶后,一位年轻小伙揉着眼睛出来。 “什么事儿?一大早吵死人了。”说着,打了个呵欠。 “大夫,你快救救他!他就快没气了!”余从云推着车往医馆赶时,发觉小乞丐躺在上面一动不动,眼睛也闭上了。他吓得连忙停下,去探他呼吸,结果几乎没气。惊惧之下,他直接抱起小乞丐就在街上飞奔起来,却见医馆门窗紧闭,急得他不停大力敲门,大声呼喊。生怕,小乞丐就这么死了。 “大夫,你你快救……救……”说话都带上了哭音。 小伙计见他面色惨白,一副快死了爹娘模样,连呵欠也不打了,连忙让他进去,然后冲向后房喊大夫。 须发花白的老大夫连衣裳都来不及穿就被伙计从床上架起,一身白亵衣就被拉了出来。 余从云一看大夫来了,立马向他冲了过去,“大夫,大夫,大夫……” 老大夫看他那么面色焦急,话也说不清楚,也只事情严重,打发伙计拿来道具,就看起诊来。 余从云见老大夫的眉头越皱越紧,心都提到嗓子眼里。这种情绪很久没有过了,那种令人闯不过气的伤痛。 “当归,你把他的衣裳脱了。” 那个伙计依言,手拿一把剪子把小乞丐身上那破成烂布的衣料剪开。 三人同时倒吸口气,只见小乞丐周身遍布大大小小的烂坑,有些甚至深到可看见里面白色的骨头。那些伤口溃烂得十分严重,紫黑色血肉翻出来,流着粘稠的黄白浓液,发出阵阵恶臭。除此之后,他实在太瘦了!整个人就像在骨架上披了一层烂皮,每根骨头都可以看出来。 “他是你什么人?”老大夫一眼就看出这小孩是个乞丐出身。 “他和我非亲非故。今早在面摊上捡的。“ 老大夫厉眼看向余从云:“我看你还是把他打哪来扔哪去。随便找个破庙……” “您是让我眼睁睁看他死吗?””他的病会拖垮你,何况你们非亲非故。” “大夫!医者父母心,怎么见死不救!” 老大夫冷声道:“就算我救了,恐怕你也耗不起。” 余从云明白老大夫的意思:“钱的事,勿须担心。我定然全付,一分也不拖欠。”说是这么说,他知道家中贫困,若是真要大量钱财,恐怕吃不消。只是,他也不知怎么的,内心深处涌起一个念头:哪怕倾家荡产也不愿放弃小乞丐的性命。他总觉得冥冥之中,上天安排他两相遇。 老大夫眼神缓和下来,叹了口气,“这年头像你这样的人不多了。”他在一旁摆着笔墨纸砚的桌子边坐下,动手写方子,“他的病十分严重,全身性溃烂和极度营养不良,再加上打伤撞伤。” 余从云跟着老大夫,见他写了一张方子交给当归,原本放下的心又被他的话吊起:“打伤撞伤?” 老大夫哼一声:像他这样的,自然时常受人欺负。他的撞伤之处在头部,并不致命,醒来以后会有些晕眩。我猜,他应是逃跑时不小心被马车撞到,然后拼着口气爬到你的摊子那。” “怎么会?”余从云声音都抖了。 “自古道人心险恶。他的手脚也有伤痕,应该是遭人绑缚。若他当时没逃出来,以他的体质恐怕早死了。”老大夫见余从云几乎又要落泪,自知已达目的,语气一改原先冷厉,柔和下来:“幸好他遇上了你。今后,你可要好好待他,切莫再让他被欺负了。” 余从云拿衣袖擦了下眼睛,重重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单身狗,情人节夜里只配更文/(ㄒoㄒ)/~~ 第2章 02 治病 “当归,去把玉肌膏拿来。” 小伙计不一会拿来一窄口黑色陶罐。 “你把这药膏涂他伤口上。他的伤口溃烂严重,到时定然剧烈挣扎。当归,你则负责把他按住,绝对不能让他乱动弹,否则便会伤上加伤。” 当归点头应下,到里屋子去了。 “哪怕他大力挣扎甚至哭喊求饶,也不可心软,一定要涂遍全身,一点也不能落下。”老大夫把陶罐交给余从云,神色严厉。 余从云接过药膏,郑重点头。 哎,大夫叹口气,摸一把花白胡子,“若是真要你付清这医药费,恐怕你倾家荡产也不见得还清。罢了,就当我为子孙积福。诊金不要了,药钱也只收你本钱。” 余从云没想大夫如此慷慨助人,与先前咄咄逼人两般模样,当下就要跪下。 “谢谢大夫。我家有摆面摊子,每月略有进余。如不嫌弃,今后每月,我定然前来奉还银钱。” 老大夫扶住他,不让跪:“你谢我什么?” 余从云讶异:“您救了小孩,却不收银钱……” “我是救小孩,又不是救你。你与小孩非亲非故,就算要还银两,也是小孩还,与你甚么干系?” “可是,今后小孩就是我的家人?” 老大夫故意冷言冷语:“你想要人家当你家人,人家未必愿意呢?” “怎么会不愿意呢?” “不要以为你救了他的命,他就是属于你的。” 余从云略沉吟,回答道:“大夫说的是。到时醒来,我会征求他意见的。” 老大夫抚了把胡子,点头赞赏。等余从云抬头看他,脸上又摆出一副严肃模样。 这时,当归从后屋出来,手里拿着一捆牛筋。 “你们两个,去把他的手脚缚上,绑牢点。”他对傻看着自己的余从云喝道:“还不快点!” 余从云不敢吭声,和当归手脚麻利两三下就将小孩牢牢绑在床板上。 余从云用药签蘸了点药膏小心涂在小孩一处伤口上,淡绿色的膏体刚一触上,小孩的身体倏然就弹跳起来,吓得余从云停下动作,怔怔看向大夫。 “看我干甚!难道还要我这把老骨头亲自上阵。” 余从云当然不敢,只更加小心将药膏一一涂上。每涂一下,小孩的身子便颤动一下。小孩的眼睛始终紧闭,原本蓬乱的头发已被汗水浸湿,黏腻地糊在脸上,苍白的嘴唇抿成薄薄一条线。 当归紧紧压住小孩身子,不让他动弹。 “停手。” 听了大夫的这句话,余从云打从心里舒出一口气。冷静下来,才发现自己的背上也早已出了一层汗。 老大夫皱着眉头:“他的身体太虚弱了。恐怕还没涂完药就被痛楚折腾死。当归,你去后面看看药煎好了没?”过去拉起小孩的手把脉,“你等下先用巾帕沾湿他的嘴唇,等他开口,再一小勺一小勺喂他喝药。切记!一定要慢慢来,他长时间不进米水,一口气进食会致命。” 余从云将大夫的话一一记在心里。 在等药煎好时,余从云向大夫借了巾帕,沾水打湿,一点点擦去小孩脸上的脏污。其他的地方不敢动,他怕伤口进水,感染更加严重。这时他才第一次真正看清小孩的脸,他的脸肿胀得厉害,五官几乎挤在一起。小孩的眼睛忽然张开,楞楞看着余从云,眼角忽然滑落一颗泪水。 余从云和他对视半晌,温柔道:“我叫余从云,今后你愿意当我的家人吗?” 小孩怔怔看着他,然后又闭上了眼睛。 等当归将药端上来,余从云轻声换了几声小孩,小孩才又睁开眼。 “累的话,就闭上眼睛。我把药吹凉,你张口就是了。” 小孩这次却没有再闭上眼睛,反而一眨不眨地盯着余从云瞧。 余从云把勺子凑近嘴边轻轻吹气,他记得大夫的叮嘱,每次只喂半勺。方才他给小孩擦完脸后,已经用条新湿棉布涂在小孩唇上喂水。 小孩现在连喝水的力气也没有,那么一点药水还是从嘴边溢出,流到了伤口上。 余从云连忙用布巾擦了,却不敢再喂药了。 那小孩似明白余从云的顾忌,冲他眨了眨眼。 “你是让我再喂吗?但是你的伤?” 小孩依旧眨眨眼,然后坚定看着余从云。 余从云继续喂药。一小碗药,足足喂了一个时辰。 过会儿,老大夫走过来,朗声道:“好了,趁药效还没过去,赶紧上药。” 余从云不明所以看向大夫。 “我在药里加了点助眠成分,可减弱他的痛楚。” 余从云见小孩果然开始昏昏欲睡。 当归依旧压着小孩四肢,防止他突然从睡梦中醒来乱动。 余从云想让小孩少受点罪,于是不像之前那样,小心翼翼不敢上药,反而加快了手上动作。 尽管如此,小孩的身体仍旧不住地簌簌发抖。这样宛如千万根针同时扎下的痛楚,绕是睡梦也减轻不了多少。更何况,那不定是个噩梦。 “慢点,不要一味求快。”老大夫在旁时刻盯着小孩的脸色,发现他将嘴唇咬出血,开口让余从云动作放慢。“明明醒了却装睡,真是个让人心疼的孩子。” 等药膏上完,小孩已经彻底痛昏过去。 “接下来,他起码要睡上两个时辰。你在这里也没用,先回去吧。”老大夫见余从云面色疲惫,让他回去休息。 “我没事。” 大夫气得吹胡子瞪眼,“你们年轻人就是不看中身子,非得病了才行!” 余从云被大夫骂了一顿,只得乖乖回去,一步一回头。 “快回去!还怕我吃了他不成。” 余从云这才出了医馆门。 “师傅。”当归向大夫递上一把刀。 “把他按住。” “是。” 老大夫将小刀在烛火上烤上一阵,然后对着小孩一刀下去。 小孩一下醒了过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喉间不断发出呜呜悲鸣。身上青筋一根根爆出来,四肢奋力挣动。 “想要活下去就忍着点!当归!” “是!” 当归连忙将小孩更加用力抱住,好让大夫将他身上的腐肉一块块割下来。鲜红的血水伴着混合绿色药膏的脓液,将大夫的双手染得到处都是。等全部腐肉割完,大夫接过当归递上的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吩咐道:“把他的手脚解开,然后用绷带将全身缠上,再给他喂点麻药。”想了想道,“别给喂多了。想要活着,痛也要忍着。” 当归送大夫进屋休息,然后将死人一样躺在床上的小孩抱起来放到干净的床上,绑上绷带。 余从云听了大夫的话,呆呆地往家里走。走了大约一炷香,才想起自己本来要上街摆摊,于是又改方向往东大街走去。他走到街角发现他的推车就在摊位上,桌椅板凳排列得整整齐齐。他看着这一切,忽然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从云你怎么回事?怎么把吃饭的家伙扔在大街上?要不是我正好路过,这些家伙早被官府拿去,当做妨碍街道的障碍物收了。”来人正是和余从云从小长大的朋友,秀才林旭,字无时。 “无时?” 林旭被余从云的脸色吓得一跳。 “从云?你生病了?” 余从云失魂落魄地摇头:“不是我。” “那是谁?”林旭和余从云从小一起长大,除了自己和他父母,不记得他有其他亲密之人。 “无时你来得正好,麻烦帮我看下摊子。我要回家一趟。”说着就留下林旭,拔腿奔回家。 林旭看他飞速离开的背影,郁闷道“什么叫来得正好,我已经帮你看了一上午的摊子了。” 等余从云再次回到医馆,他的手里多了一样食盒。这是他在家熬的红枣粥。红枣剁得很碎,和米粒一样被熬得滚烂。 “来了?他刚醒。”当归对再次上门的余从云道。 余从云听得小孩醒来,大喜,连忙小跑过去,却见小孩正要看着自己。 小孩浑身上下都被白色绷带包住,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嘴巴。 余从云一阵心酸,差点又要掉泪,好在忍住了。他把食盒打开,飘出一阵甜香。 “当归,他现在能喝粥吗?”当时回家,他也没细想。如今看小孩如此模样,担心他不能进食。 当归瞧一眼米粥,糯白的米粒浮着点点红色:“没事,你的粥炖得足够烂了。只是喂的时候要小心,千万别烫了他。” 余从云这才放心,连忙盛了两碗,一碗给当归,一碗给老大夫。 当归闻到香味时,肚里的馋虫就已醒了。现得了米粥,欢喜不已,脚步欢快地跑进后房,端给老大夫。 后屋传来了老大夫不满得呵斥声:“当归,你做事急急忙忙的个性怎么还不改!想烫死我啊!” 余从云想到,刚刚当归还叮嘱自己小心别让小孩烫到,笑着摇了摇头。他转头看向小孩,见小孩正看着自己,清亮的双眼满含点点笑意。 第3章 03 危机 余从云将小陶罐凑近鼻子闻了闻,一股淡淡药香,又沾了点青绿色透明膏体,涂在手背上,略冰凉之感。 “我家的玉肌膏绝对没问题。”当归走过来,拿过一只小板凳坐在余从云的旁边,贴着小孩床沿。 “我不是……只是觉得这药膏涂在自己身上明明无任何刺激之感,为何……”他看了小孩一眼,小孩闭着眼睛,虚弱的模样令人心疼。余从云将当归从板凳拉起,轻步走到病房外,压低嗓子:“为何涂在他身上,会那般……那般疼痛。”他想起之前上药时,小孩疼得一颤一颤,心里一阵难过。 当归暗叹:“你还没见他被挖肉的模样呢?那才叫真正的痛。”垂头哀叹:“伤口溃烂不比其他伤口,更何况……你也见到,他有多严重。哪怕是我家的玉肌膏,恐怕也抹不平留下的伤口。” “男人留疤倒是不怕,只要身体能好就行。”余从云忽然想起,“当归,他脸能恢复吗?”如今,小孩整张脸还被绷带包着,想起当初肿得像个馒头,担心恢复不了原状。他有那么一双独具风采的眼睛,容貌定然不差,要是恢复不了,实在可惜了。 “你不是说了男人留疤不怕吗?又不是姑娘家?” “可是……” “如果真的毁了容,不是还有你吗?你把他娶回家便是。”当归故意说笑。 “男子与男子怎能成亲?” 当归暗道:“男人和男人不能成亲,但该办的事却都能办。”当归打小就在老大夫旁当学徒,自然遇见过各色病人。有时,老大夫出诊,有些人上门买那润滑用的脂膏,也是由他一手打点的。他见余从云面色忧郁,也不捉弄他,“他的脸上没有疮,只是一些划伤撞伤,脸肿胀也是头顶被撞所致。等撞伤恢复,自然就好了。” 余从云听完当归的话,原本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一半,又进屋去了。 这几日,余从云心里一直记挂小孩的病情,忧心忡忡。自那日后,他便没再出门做生意,面摊子已好几日没能开张,银子也是只出不进,幸好老大夫心善,省去一大堆药钱。此时已值午后,病房里熏着宁神檀香,余从云几日来没安心合眼,这会儿,头像小鸡啄米一点一点,终于趴在桌上睡去。 睡梦朦胧之际,耳边忽然闻得一阵嘈杂之声,悠悠转醒。 天色已经暗下,房间里已点上粗长蜡烛。 老大夫一边呵斥当归,一边七手八脚在小孩全身上下一阵摩挲。当归垂着头,神色委顿。 余从云刚从梦中睁开眼,神魂未归,有点迷乱之感。全身无力地趴伏在桌上,倏然一滴冰凉的水珠滴在他的脸颊上,寒意瞬时通向四肢百骸,彻底清醒过来。 “怎么了?”他慌忙从桌上爬起,急步走向小孩。 “他高热不退,神智昏迷,再不醒来恐怕……” 当归跪在一旁呜呜哭泣。 余从云只觉当头一盆冷水淋下,站立不住。 “怎么会?怎么会?上午还好好的。他还冲着我笑。怎么会……怎么会?” “还愣在这里干什么!把金针拿来!” 当归跌跌撞撞把布满金针的布包拿来,然后又把所有蜡烛移近,火光映照在小孩的脸上,让他的脸不是那般死气沉沉,反而有了几分生气。 老大夫刚才已把小孩身上的绷带全部拆开,露出□□的躯体。余从云这才看清,小孩身上的疮口比之前又严重几分,不断渗着血水。这该是怎样的疼痛,而他还在不久之前冲自己笑。余从云胸口一窒,握紧双拳,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看着老大夫下针。 老大夫神色凝重,金针如骤雨般落在小孩身上,瞬时插满全身。他翻开小孩的眼皮,露出一片惨白,摇了摇头。 余从云双腿一软,当即跪倒在地。 老大夫把金针一一取下,大声道:“当归!还记得前些日子教你的按压指法吗!” 当归哆哆嗦嗦:“记得……记得……” 老大夫神色凌厉:“人命关天,到底记不记得!” 当归哭出声:“我……我记得大清了。” 老大夫锁紧眉头:“我等下告诉你穴位,你用力按压便是。记住,要使出全身力气。” 房里明明密不透风,三人额上密布汗水,蜡火却在不断跳动,忽大忽小,宛如小孩的性命于阴间阳世来回徘徊。 过了一时辰有余,老大夫翻了翻小孩眼皮,吁了口气。拿过布巾擦了擦汗水,又擦了擦手。“这条命算是从阎王手里抢回来了。”他看向跪在地上的余从云和气力用尽摊在一旁的当归,嘱咐道:“今晚,你们两个轮班守着,决不可睡着!稍有问题,立时来找我。当归扶起去我后屋躺会。”老大夫一动,全身像散了架。 当归擦了擦汗水,扶老大夫进屋。等伺候好老大夫,才抹着袖子出来:“对不起,都怪我睡着了,没有看顾好他。”递上一块巾帕,道:“你也别哭了。” 余从云听了一愣,摸了下脸,才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泪水。 接下来,两人都不讲话,呆呆地守了小孩一个时辰。 “哎呦,你们非得气死我。”原来老大夫不放心,又起来打算再看看小孩,却见两人傻傻地一瞬不瞬盯着小孩看。“我让你们两个轮流守着,你们这样能熬过一夜?要是又在他病发睡着,是不是觉得我还能再救他一次。我告诉你们!要是再来一次,还没救回他,老头的命就先给累死了!” 当归得了老大夫一阵骂,乖乖进去陪着休息去了。 余从云握住小孩的一只手,手上几乎没肉,怔怔发呆。静默半晌,忽出声道:“刚才是你在哭吗?是你在舍不得我吗?”说到后面,声音都带上了颤音。 小孩当然没有回答,还是那样闭着眼睛。 余从云等了片刻,伸出手指凑近他的鼻端,略烫的气息。他伸回手,趴在床上,通红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小孩瞧,心里不断念叨:“别睡了,快点醒来吧。” 后半夜,小孩又起了两次高热,每次都被老大夫的金针压下。 清晨,当第一道日光透过窗杦照进来时,小孩的双眼再一次睁开来。 这次,不仅余从云和当归守在一边喜极而泣,连老大夫也红了眼眶。 自这次危机之后,小孩的身子迅速开始好转。以前他只能勉强喝下半碗粥,现下可以一口气喝下一碗,再过上一段时间,便可以正常进食。 面摊子有段日子没经营,余从云想着接小孩回家,今后家里多了一个人,花费定然增大。如今,小孩的病情已稳定下来,他决定重新开张,上午开半天,下午再来看小孩。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孩现已经能坐起来了。每回,余从云来看他,都能见他就坐着望着自己。 小孩的脸已经消肿,露出原来俊俏的五官。原先担心留下的疤痕一个也没留,饱满的额头,挺翘的鼻子,能让姑娘们都瞧红了脸。 当归见了俏皮道:“长得挺俊的,捡来暖床也不亏。” 余从云见小孩恢复地很好,心里高兴,没把话放在心上。他把小孩身上衣物揭开,开始给他上药。那几处挖去腐肉的伤口尤其厉害,余从云已尽量放轻手上动作,仍能见小孩痛得肌肉颤抖。如此疼痛之下,小孩依旧一声不吭配合,实在忍不住,才张开眼来看着余从云,然后又把眼睛闭上。 余从云见小孩如此懂事坚强,心酸不已。 小孩虽然恢复得很好,身体还是和当初一样,骨瘦如柴。 余从云摸着手底下清晰突出来的骨架,问他:“有什么想吃的?我给你做。” 小孩看了他一眼,缓缓摇了摇头。 “必须要说一样。” 小孩依旧摇头。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喜欢吃什么?” 小孩微笑得看着余从云。 “你不说,我就还给你带粥。” 小孩点点头。 余从云摸摸小孩剃光头发的脑袋,心疼道:“说笑的,明日我给你带好吃的。” 翌日午后,余从云果然给小孩带了好吃的。他揭开食盒,煞有其事地端出一碗鸡汤。“这是我特意熬了一晚的鸡汤。汤里的油腥都给去了,还加了香菇、红枣、枸杞。你尝尝看?” 碗里鸡汤,澄黄如琥珀,澄澈见底,不含一点杂质。 小孩低头含住勺子,只觉鲜美无比,不一会儿就喝下一小碗。 余从云又从食盒里拿出一个小碟子,一块块翠绿色小方上,沾满白芝麻,又甜又香。 “好香啊!”当归嗅着鼻子出现,见这一碟子点心,惊喜道,”这不是红酥轩的千层饼吗?” “我今早买的。小孩病了许多日,嘴里没味,特意给他带的。” “不行!” “什么不行?”余从云被当归忽然转变的语气惊到。 “他还在病中,不能吃这甜腻点心。” “不能吃吗?” “不能?” “真不能?”余从云讨好地语气,倒像他才是个病人。 “不行!”当归一把把碟子抢走,“你多给他喝点补品鸡汤之类,养好身子就能想吃什么便吃什么了。”说着,人已经跑到后屋去了。 余从云无奈地看着小孩。 小孩莞尔一笑,拍拍余从云的手表示安慰。 第4章 04 回我们的家 小孩的病情已经稳定下来,接下来只须按时服药上药便可无碍。 余从云想着老大夫都不收他们银钱,不要意思再呆在医馆麻烦他们,打算今日便接小孩回家。 “你们不继续呆在这吗?”当归一脸舍不得。 “不了,这几日有劳秦大夫和当归先生了。” 当归第一次被人称作先生,脸上无不得意,更不愿余从云他们离开了。 “哼,先生。他能称作先生?笑掉我大牙。” 当归嚅嗫道:“您本来就没几颗大牙。” “你说什么!” 当归一怂,脚跟后移:“我……我去药庐看看药煎好了没。”说完,拔腿就跑。 “秦大夫,这些日子太感谢您了。请受我一拜。”站在余从云旁边的小孩跟着也要跪下。 秦大夫拦住他们:“不是说了,我救小孩干你什么事?你也不用跪。就你那身板,再跪伤口裂开,老头我真要被你给累死了。” 小孩连忙把半曲的双膝站直。 “这些日子的诊金药钱,待我……” 秦大夫不耐烦打断他的话:“我不是说过了,就收你药材本钱,前几日不是已结清了?” “可是……” 秦大夫脾气一上来,就要赶他们走,眼睛一瞪,胡子一吹:“可是什么?听不懂人话啊!走走走!省得碍我老头的眼。” 余从云和小孩被秦大夫推出门外,不得以便在门外对他深深鞠了个躬,拉着小孩的手,回家了。 “舍不得他们回去就直说呗,让他们多回来看看不就得了?” “闭上你的臭嘴。”老大夫顺手抄起一个药包扔过去。 当归赶紧拉上门帷,躲回去继续煎药了。 余从云拉着小孩的手一路走,穿过几条大街,走进三尺巷,快到尽头,停下来,站在一户人家面前。 余从云用钥匙打开院门,拉着小孩进去,说道:“以后,这里便是我们的家了。” 小孩怔怔看着余从云,然后移开视线看向自己的新家。 小院的左首是用篱笆围起的鸡舍,一只色彩斑斓的大公鸡正领着三只母鸡一步一走,母鸡后面又跟着两只小鸡,小鸡刚生才来,只孩童拳头那般大,走起路来左晃右晃,可爱得紧。右首摆着两只大水缸,用木盖头盖着,水缸的旁边是一丛花树,雪一般的花朵中央是奶黄色的花蕊,和那小鸡仔的毛色一模一样。这花,小孩从未见过,只觉和他以前看过的花朵全然不同,但细看又觉得和普通花朵没甚区别。 余从云又拉着小孩往屋里走,里面的摆设简单,只几张桌椅板凳,西面是灶屋,面摊的所有用具都在里面,连那天用来推小孩去医馆的推车也在其中;东面便是余从云的房间,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口大木箱,其他就是一些板凳杂物之类。 余从云事先已经把家里都整理一遍,可是东西实在太少,最后只是拿块布所头到尾擦了一遍。 “你累了吧?躺床上休息下。” 小孩被余从云半强制地塞进床里,裹上被子。 “我去烧热水,给你洗个热水澡,去去霉气。你躺在这里不要乱动。” 小孩眨眨眼睛,算是应了。 余从云走后,屋子里空空荡荡,只呼呼的风声在窗外刮来刮去。小孩捏紧被子,脑袋转了转,头上的帽子就移了位。他把头上的帽子取下来,这是余从云给他买的,灰青色,样式简单,做工也粗糙。小孩把它塞进怀里,当做珍宝一样抱着。他一人无聊,开始打量起屋内摆设,和第一眼见到一样,只几件简陋家具,其他什么也没有,和他以前的房间相去甚远。他左看看又看看,忽然在门框旁边见到一条条横杠。那些横杠应是烧黑的木炭所画,时日有些久了,有些模糊不清,断断续续。他猜想这些线应是余从云爹娘所做,一笔一划记录他的成长。他的眼前忽然闪过一个画面,一小孩笑着跑来跑去,被大人拦腰抱住,抱到门板旁边,命小孩乖乖站定,然后用木炭在白墙下郑重地划下一条黑线。思及此,不觉眼眶湿润。 呀地一声,门板被推开,那些横杠被隐在阴影里。 “来了,来了。”余从云笑着将一个灌满热水的大木桶一点点挪进屋里。他抬头看小孩,见小孩呆呆望着自己,以为他身体哪里不舒服,忙放下木桶,急步上前。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去找秦大夫。” 小孩拉着他的手摇了摇头。 余从云呼出一口气,重新露出笑脸。 “我把秦大夫的药草放进热水里了,你在里面泡上半个时辰,连续一个月下来,病就好了。”他伸手试了试水温,觉得正好,就帮把小孩把衣裤解开。正要把小孩的亵裤拉下,小孩却抓紧了。余从云抬头看他,笑道:“有什么好害羞的?这些日子,我都看惯了。” 小孩红了脸,执拗地拉住亵裤。 余从云想起,当日在医馆问起小孩的年岁,原来他已年过十七,早已过了知人事的年纪。只是身子实在瘦弱,才会看起来像个孩子。想及此,心里又是一酸,放开手道:“算了算了,小孩子家家有什么好看。”只这一句,让小孩的脸更红了。 小孩似乎被余从云伤了男性自尊,不要余从云将他抱起,自己从床上起来,爬入木桶中。温热的水温和舒缓疼痛的药性,让小孩深深呼出了口气。 余从云见他面露舒适,高兴起来,继续去灶屋烧水。 余从云回来时,见小孩全身浸在药水里,只露出个脑袋,摇头晃脑,昏昏欲睡。他连忙帮把小孩的头靠在桶壁上,以防一头栽进水里。伸手进水里,有些凉了,舀出部分水,将新烧的水缓缓加入桶里。 小孩在做梦,梦见母亲歇斯底里地对他怒吼,骂他贱人,和千竹园里的那人一样。他想大声反驳不是,奈何无论如何发不出声,他上前想抱住母亲,却被母亲用力一推,撞向房间中央方桌。桌上摆放的一干茶具因这一撞,哗啦啦地摔了一地。母亲更加大声骂他,他捂着被撞疼的肚子呜呜哭泣。 “小秋?小秋你没事吧?” 琼犰秋睁开眼,一时不知身在何处,眼中含泪,表情悲伤至极。 余从云原本要将小孩从桶中抱起,擦净身子,放入被中。却见他忽然挣扎起来,呜呜出声,连忙叫醒他。 琼犰秋已然清醒,只是双眼怔怔盯着余从云瞧,过了陣子,忽然紧紧抱住他,把头埋进他的脖子。 余从云见小孩这般亲近他,又惊又喜。这么一段日子以来,小孩虽然从不拒绝自己,但这般主动亲密的行为却从未有过一次,而况这般犹如撒娇的举动。他轻拍小孩的背脊,想让他好受些。 琼犰秋慢慢冷静下来,从余从云怀里离开,见他衣襟已被沾湿,眼露懊恼。 余从云察觉到,笑笑说:“没事,我本来也要沐浴。” 泡完澡之后便是上药。每回上药,最是痛苦,不仅是琼犰秋,余从云心里也不好受。他小心翼翼把药膏涂在伤口上,这些伤口大部分已经结痂,只剩一些及其严重之处,但比起当初已然好上许多。余从云一面上药一面观察小孩脸色,见他又用湿黑的眼睛盯着自己,被发现后又立马闭上眼睛,心里一疼,便低头对伤口轻轻吹气。小孩的腿一缩,睁大眼睛看着余从云,显然很不习惯。余从云笑笑,把他腿拉好,放在自己的腿上:“别动,这样会好受些。” 晚间,余从云在铺被子。他把一块大木板放在两根长板凳上,再在上面铺层被褥,就要躺下来休息。 琼犰秋皱眉,他从被窝里爬起来,走到余从云旁边,把他从被子里拉起来。 余从云一惊:“你怎么下来了,地上凉,赶紧躺回去。” 琼犰秋不听,依旧拉着余从云要他躺回床上,自己睡床板。 余从云跟着他起来,然后把琼犰秋推回床上,重新捂紧被子。琼犰秋人小身子弱,力气自然比不过余从云,被紧紧压在被里出不来。他开始挣动起来。 “听话!” 琼犰秋睁着眼睛看他。 余从云没想到小孩脾气挺倔,知道硬的不行只得来软的,放柔语气:“你身体还没好,怎么能睡在木板上。”小孩还在挣扎。“我知道你担心我,放心我身体很好的。要不然这样,等再过几天,你身体好了,我就躺回床上。此刻肯定不行,我要是躺你身边,不小心把你伤口蹭开了,又要重新治病。” 琼犰秋想想,自己倒是没事,要是给余从云添麻烦就不好了,只得应下。 余从云见小孩点点头,眼睛依旧死盯着自己,投降道:“我答应你,只要你伤好些了,我立马睡回床上。” 小孩这才闭上眼睛。 余从云叹口气,摸摸他的脑袋。只不过几天,他的头发已经长出来了,虽然很短,但毛茸茸的,十分舒服。 第5章 05有客上门 翌日一早,余从云便要上街去了。 琼犰秋与余从云一间屋子,也早早醒来,跟在他身后转悠,想要一并前去。 “小秋,你身子还没好,还是待在家里为好。” 琼犰秋听了,扁了扁嘴。自他和余从云相遇已近半月,除了拖累他,一点忙都没帮上。 余从云见他不高兴,明白他心里所想。于是道:”要不你帮些做家事?今日天色不错,不如你把被子拿出来晒晒。”上前帮他把帽子整好,又不放心嘱咐:“别累着自己。这样才能早点养好身子,来帮我。” 琼犰秋见他如此关心自己,高兴地点了点头。 余从云离开后,琼犰秋去屋子里把两人的被褥抱出来,挂到院子草绳子上晒太阳。他叉着腰,满意一笑。又去灶屋里,抓了一把米糠,切几株野菜,和在一起。他把米糠撒到鸡笼里,那些鸡群见有吃的,一股脑儿蜂拥过去,低头啄食。琼犰秋便趁这时,偷溜进鸡窝,两只手伸进去,在稻草堆里摸了一阵,摸出七八枚鸡蛋来。 他从前还是个叫花子时,饿得厉害也会偷进农家里摸鸡蛋。那时候,他手里没吃的引开鸡群,便去土里挖些蚯蚓。他把饵食一洒,飞快冲向鸡窝,伸手就掏。运气好时,能一口气偷到三四枚,惨点的话,不仅没得手,反而还挨一顿打。想起以前那些日子,摸鸡蛋还心惊胆战,生怕挨打,如今却是以主人家身份,而这一切都是余从云给他的。在母鸡们还没察觉时,他已退出来,留下两个,其余都拿进灶屋。 他从水缸里舀了一捧清水,正要给絮蕊浇水。絮蕊是他自己起的名,自那天一眼见到这白花,便心生喜爱。他问过余从云花名,余从云表示自己也不知,说是一位朋友送的。提及那位朋友,余从云神色暗淡下来,琼犰秋也不好多问。清水刚洒在嫩白的花瓣上,门外骤然响起一阵敲门声。那人敲得甚是用力,门板被敲得一颤一颤。琼犰秋紧盯着被震得一跳一跳的门闩,下意识屏住呼吸。他手心冒汗,巨大的恐惧笼罩而来。 敲门声愈来愈急,愈来愈用力,一道粗犷的男声传了进来。 “开门!快给我开门!” 琼犰秋全身发软,一时没拿住木勺,连里边的水一齐摔向地面,溅出的水沾满他的衣摆。 门外的人听到了声响,敲得更加用力:“我知道里面有人,快给我开门!” 琼犰秋几乎要尖叫出声,却发不出声音,连身体也动弹不得。 粗暴的敲门声倏然隐去,取而代之一阵轻柔的敲门声响起. “小秋,我回来了。”竟是余从云回来了。 恐惧霎时如潮水般退去,琼犰秋急步奔向大门,把门闩搬开,一下打开门扇。然而,站在面前的不是眉眼温和的余从云,而是一名彪形大汉,一把黑大胡子,眼绽精光。 琼犰秋吓得登时僵直在原地。 余从云从大汉身后走出,见琼犰秋面色惨白,吓得一跳,急忙上前搀住他。 “小秋,你没事吧?” 琼犰秋受到惊吓,有些呆傻,一时没做出反应。 余从云急了,拉着琼犰秋的手不住唤他名字:“小秋?小秋?” “胆子这般小?我来帮他叫叫魂。”那彪形大喊说着便要动气手来。 “林旭!”余从云冲那大汉一吼。林旭正是余从云一齐长大的好友,余从云一向只有真的发怒才会这般喊他。 林旭收起手上动作,识相闭嘴,留一双漆黑大眼好奇打量琼犰秋。 琼犰秋乍一见林旭,以为多年前的噩梦又回来,才会如同见鬼一般。现下回神,又见他在余从云的呵斥下一声不出,便知是其友人,缓下气来。 余从云见琼犰秋面色逐渐恢复如常,又将他前前后后查看一番,未无异处,遂安下心。他把林旭拉近,指着道:“这是林旭,字无时,我一齐长大的好友。别看他一副山贼强盗凶恶模样,其实是个书生,走的是之乎者也那条路。” 林旭哈哈大笑,作了礼:“方才抱歉,吓得你了。” 琼犰秋摇头,还礼。 余从云又指着琼犰秋:“他是琼犰秋,今后便是我的家人。” “他便是你藏着不让我见的人?我还以为你藏了个娇滴滴的美人,原来是个男娃子。”林旭虽然是个秀才,但不仅外貌,连言行举止也带了些江湖习气。他身量极高,比寻常男子还高出一个来头。琼犰秋年纪本小,加之于长身体时节,一直颠沛流导致离营养不良,个头长得矮小,只略比林旭胸口高点。 琼犰秋虽心里不服,却也没甚办法。 余从云瞪了眼林旭,将他引进屋里,把酒菜都摆上桌。 “前些日子,见你急急忙忙,连个人影也捉不见,原来是为了他。那面摊子是你心血,却不管不顾。好不容易碰上一面,还没说上几句便慌张离去,害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余从云想起前些天确实碰上林旭,只是当时全身心均在琼犰秋身上,便冷落了他。他略带歉意给林旭斟一杯酒:”最近发生了些事。” 林旭瞥了眼琼犰秋。他方才在院子里见琼犰秋被自己吓得面无血色,觉他胆小如鼠,心里有些不嗤。如今,但见他面目俊朗,隐有一番大家气度,只面色稍显病态,怎么看也不似寻常人家出身。余从云刚在路上说在面摊子前捡到他,林旭不信有那样的巧合。 “不知兄台家在何处?家中可还有些什么人?” 这话不仅琼犰秋脸色微变,连余从云也心中一凛。 当初余从云见琼犰秋衣着破烂,蓬头垢面,下意识认为是无家可归之人。如今一细想,若他是因某种因由而落魄至此,实则家中有人…… 琼犰秋一怔,他哪里还有什么家人,连那唯一对他好的人也早已在那场劫难之前,抛下自己。于是缓缓摇了摇头。 林旭见他眼露悲切,本不因继续问下去,但担心余从云,便硬着头皮继续抛出心中的疑问:“就算家中无人,出身之地总也有的吧。难道你不想回去看看?” 琼犰秋依旧摇了摇头。 “那你是如何流落到此地来的?” 琼犰秋依旧不答,对后面的接连疑问亦以沉默应对。 林旭皱起眉头,觉得琼犰秋实在古怪。自见面后,他竟然一声未出,未免太瞧不起人。 余从云见林旭脸色沉重,琼犰秋也好不上半分,场面一度陷入沉寂。他对琼犰秋道:“小秋,你可以到屋里帮拿些花生米吗?” 琼犰秋看他一眼,站起身来。 琼犰秋离桌后,余从云跟着皱眉:“小秋他身世可怜,你怎么这么问他?” 林旭瞧他一眼,脸色并无半分缓和:“你真没发觉不对劲?” “什么不对?” “你看他相貌堂堂,举止斯文,怎么看都不是寻常人家孩子,反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 “也许是吧。但从前是从前,现下他只是被我余从云从阎王爷那带回来的琼犰秋。” “你当真不介意他的身世?” 余从云放下酒盏,肯定道:“不介意。” “但你总不能留他在身边一辈子吧?他有手有脚,又不是等闲之辈,不会永远甘于寄人篱下。” 余从云沉吟半晌:“若他要走,我定然不留。” “好,记得你此刻说的话。” 两人一杯接一杯灌酒,沉默不语。 琼犰秋从屋里出来,手里端着一盘花生米,重新落座于余从云身边。他见余从云径自饮酒,夹一筷子菜到他碗里。 余从云回头看他,见他对自己微微一笑。 晚间,余从云躺在门板上转辗反侧。他翻个身,面向琼犰秋一侧,见他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瞧,略带歉意道:“抱歉,吵醒你了吗?” 琼犰秋微微摇头,依旧盯着他。 两人对视良久,余从云打破沉静:“你曾想过要回去见见家人吗?” 琼犰秋双眼瞪大,眼神带着惊恐,呼吸都急促起来。 “你别怕,我不是要赶走你的意思。只是……只是想问问。” 琼犰秋坚定摇摇头。 “你不想回去就算了。反正我这里随你住下,若是有一日……你想走了,记得提前知会我一声便是了。” 琼犰秋从床上爬起下地,几步走到余从云身边,然后半跪下来,抱住余从云不放。 余从云想起来,却被他连着被褥牢牢抱住。明明身子还瘦得像一干木柴,也不知哪里来得气力。 他腾出一只手,轻拍他的背脊:“好了,我不说便是。”他此刻侧着身子,琼犰秋的脸一直埋在他的胸口,听他说完抬起头来。两人脸离得只几寸,能闻见彼此的呼吸。 余从云一把推开琼犰秋的脸,琼犰秋此刻没用力,一下被推开,身子一晃倒坐下地。 余从云吓得连忙扶他起来,把他重新塞进被子,见他呆呆傻傻模样,一颗心又吊起来:“没事吗?刚才那里摔着了?”他身上伤口还没全好,怕一摔又痛了,而他总是不说痛。 琼犰秋把手伸出来牢牢抓住他的,摇了摇头。 余从云哎了一声,让他把身子往里挪挪,躺了进去。 琼犰秋紧紧拥住他,一夜无梦。 第6章 06吾郎有疾 余从云醒来时,身旁已没有人。 琼犰秋推门进来,手上端着铜盆,冒着丝丝热气。 余从云翻身下床:“你一早醒来去烧水了?” 琼犰秋递上热巾帕。余从云接过敷在脸上,热乎乎,很是舒适。 “你……”刚一开口,对方又递上一杯水,余从云刚漱完口,手就被拉住,往外走去。 桌上已摆上热乎乎的早饭。琼犰秋拉着余从云坐下来,给他盛碗粥。余从云刚喝了几口,琼犰秋这边又递上一枚鸡蛋,蛋壳剥得只剩下最后一点,正好拿住。余从云不好接过,只好就着他的手两口吃下。琼犰秋喂他吃完鸡蛋,才给自己盛粥,吃起来。 两人默默吃完早饭,余从云看了眼天色,只上街摆摊已是迟了。他慌忙要出门,琼犰秋却拍了拍他的肩,领他去小院一看,原来一切早已准备停当。 那知余从云出门后,不去街角摆摊反而去了隔了两条街的回春堂。 当归一见余从云,立马跑了出来。 “你怎么来了?来看我们?小秋身子还好吗” 余从云急急赶来,喘息不定:“……秦……秦大夫,在吗?” “他上门就诊了,约莫一个时辰后回来。怎么?难道小秋真的出事了?” “不是,我只是有点事问他。” “问师父?要不问我吧。我可是师父的关门弟子!” “关门弟子?” “我前头还有三位师兄呢。他们一个在宫廷里当御医,一个行走江湖,还有一个采药去了。反正他们不在,我如今可是师父手底下第一大弟子。” 余从云与他们相处十来日,自然清楚当归医术如何。但他心中所疑,恐怕他们早已知晓,只是当初不说。 当归见他欲言又止,不禁焦躁起来,他性子本来就急。 “……你” “你什么?” “你是否知晓小秋他……” “知晓什么……”当归眼珠子一转,忽然明白过来他所问何事,当即吞吞吐吐。“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你还是等师父回来吧。”撒开腿便往后屋跑去。 事已至此,余从云心里已如明镜。其实他早已怀疑,只是始终不愿相信,于是拖到如今。他怔怔离开医馆,依旧推着车子前往街角做生意。无论如何,日子总要过下去。 “给我上一碗肉丝面。” “你不去读书,怎么到这来了?” “功名不是靠死读便能来的。”林旭挑起一大口面往嘴里塞。 “你眼睛怎么了?” 林旭捂住左眼,左眼一圈青紫,明显被人揍过。经过一夜,他本已稍消气,被余从云一提,怒气重新从肚里生出:“你是不知!昨日在你家吃完酒后,尤不尽兴,便去了百花楼。那时,我正与碧春,仲夏、金秋、忍冬四美人,诗情酒意,吟诗作对。那恶人倏然踢门而入,大声嚷嚷一人名讳。我还未及时反应,左眼便受一拳。那恶人知弄错了人,却不道歉,扔下一锭银子,如风去了。”林旭想起昨夜细节,恨得牙牙痒,更大口往嘴里塞面。 林旭虽长得人高马大,到底一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昨夜那一场,实则也受了惊吓。他一想到琼犰秋当日被自己所摄模样,怎么也拉不下脸承认,只得更恨那恶人。 “我早让你别去烟火之地,你就是不听,吃苦头了吧。” “之前皆无事,要不是那恶人!” 余从云懒得就此事再与他争吵。林旭一向以风流才子自居,要他不去烟花柳巷,他还不如弃文从武。 “那你又如何?” “我?” 林旭瞪他一眼:“你我之间还需隐瞒?你的心事从来瞒不过我,我看你比看白底黑字还清晰。反正又是和那个小秋有关吧?”碗里已没有面,他一口气将汤喝完。 此时已过未时,几乎客人没有。余从云索性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紧锁眉头,却不知如何出言。 “什么事,这么难出口?” “不是,只是小秋这孩子……”未完一句,已先一叹。 “叹什么气。他不是活得好好的,有手有脚,再不过一段时日,定然与常人无异。”一个想法忽然闪过,“莫不是他和你提出要走?”林旭想起昨日两人对话,以为琼犰秋听见,打算离去。 “不是。”余从云一口否定。 “那到底何事?” “余从云!”一道沉稳苍老的声音插了进来。来人正是回春堂的秦老大夫。 余从云赶忙站了起来,万万没想到秦老大夫会出现在此处。 “秦大夫,您怎么来于此?” 老大夫哼一声,在空位上坐下。 林旭连忙站起,对他行个礼。 “当归说你匆忙找我,怎么不等便走了?还是我老头不值得你等?” 余从云赶忙收拾起桌上碗筷,并为他端上一杯热茶。老大夫泯了一口。 “当然不是。只是……只是,心中所问已解。” 老大夫一顿:“你知晓了?” “嗯。” 林旭左看看又看看,想出声询问知晓了什么?但老大夫在场,他不敢逾矩。 老大夫捋白须,哀叹一声道:“他天生便是如此,无药可医。” 余从云悲从中来:“那为何当初不说?” “说了又如何,不说又如何?事已至此,说与不说又有何分别?” 余从云想要出言反驳,却是无话可说。倘若天注定,又如能奈何! “你既知他不易,好好待他。要不然也可送到我老头这里,反正当归愚钝,再收一弟子也可。” 正在整理药草的当归,狠狠打了个喷嚏。 “他若不离,我必不弃。” 老大夫和林旭同时一怔而后笑出声,惹得余从云疑惑看向他们。 “他若不离,我必不弃……哈哈哈……说得像小两口一样。” “从云,让你多读点书偏不听,这会闹笑话了。” 余从云被他两一笑,心中的郁愁少了几分。 “你回去要怎和他说?” 余从云今早一确认那事实,满脑子混乱,一时还没想到见面之后该如何面对。 “我……我如实以对。” 老大夫摸了摸胡子,半晌道:“好。反正这是你们的事。我先回去了,若是有什么困难,欢迎随时找我。” 送走老大夫之后,余从云也不打算继续做生意了,他收拾好家伙便要回去。 “从云,你方才和老大夫之间到底说了些什么?”余从云和老大夫的对话,虽没挑明,林旭也只琼犰秋定然有什么麻烦了。 “无时,我要先回去了。明日再找你谈,好吗?” 林旭见他神色严肃,也不能勉强,只能见他一点点走远。 “我回来了。” 琼犰秋一听余从云,立马赶去开门,满面笑容。他接过余从云手里的家伙,这次余从云没和他挣,由他一手打理。 琼犰秋几下就整理停当,回来时还给余从云到了杯水。 余从云接下却没喝,让他坐到自己面前。 琼犰秋自余从云回来,笑容便一直挂在脸上,这会儿听话地坐下来,面色依旧笑眯眯地。 余从云深吸一口气,盯着他:“你……你不能说话吗?” 琼犰秋慢慢不笑了,神色间甚至流露出几分惶恐。 余从云见他如此,心里头直念:“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哪怕秦大夫如是说,他内心深处依旧抱着一丝念头。如今,一切摊开来,不由得悲从中来,泪珠滚滚而落,怎么也止不住。 琼犰秋见他忽然掉泪,原本被发觉的惶恐立即被心疼所代替。一时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想靠近他却又害怕他哭得更加厉害,越慌越乱,越乱越慌,最后他学余从云曾对他那样,轻轻摸摸他的头。 余从云抬头看他,泪却落得更厉害了。 琼犰秋见此,更加不知如何。只呆呆立在一旁,一动也不敢动,面上却流露出焦急不安。 余从云哭了一阵,好上许多。手伸上去,抚住琼犰秋的脸庞:“你长得这般好,人又乖巧懂事,上天为何对你如此不公平?” 琼犰秋握住余从云的手,摇了摇头,眼眶也微微湿润。琼犰秋穿的是余从云的衣衫,他人瘦小,穿着身上略显宽大,如今扬起手,露出一截上臂。 余从云见上臂有一片红晕,连忙抓住他。琼犰秋见他怔怔望着自己的手臂,恍然大悟,想要挣脱来却睁不开。 余从云将他衣袖捋上去,露出病态惨白的手臂来,上面布满纵横青筋和形状可怖的伤疤。手腕处和接近手肘处皆有红色。 “是今早烫伤的?”思来想去,也只有他一早烧水做饭所致。 琼犰秋趁对方心神恍惚,收手回来,把伤疤遮住,轻轻摇了摇头。 余从云激动地一把握住他肩膀:“以后不准再做任何伤害自己的事了!” 这次琼犰秋却坚定摇了摇头,用手指各种比划。 余从云不懂其意,抓住他的双手,恳求道:“听我的话,好不好?” 琼犰秋低头,片刻后又抬起头来,一手指着余从云,一手指着自己的心,情深意重。 这般举止,余从云如何不知。他把自己放在心里,自己舍不得他受伤,而他又岂舍得他劳累辛苦。 第7章 07不速之客上 林旭所住之处离三尺巷不远,来回只需小半个时辰。 是日,余从云收摊回家之后,便偕同琼犰秋一齐往林旭处去。 书童阿绿开了门,将他们迎进门。林旭所寓之处乃在河房一带,廊屋临河,一眼可将两岸风光尽收眼底。林旭在廊屋里招待他们,命书童备上一席酒菜。 三人落座后,林旭开门见山:“可否将昨日之事说与我听?” 余从云望了一眼琼犰秋,见他面无不愉,便将先前遇见琼犰秋之事说得一清二楚,连带那些在医馆治病日子也详细述说。 林旭听完嗟叹一声。 余从云道:“小秋命途多舛,小小年纪便已受了许多苦难。愿无时你今后能像待我一般待他。” “昨日你与老大夫所谈之事便是这些?” 余从云又瞧了眼琼犰秋,琼犰秋对他点了点头,才道:“他……他天生不能说话。” “哑疾?” 余从云点了点头,身子微微颤抖。坐在他旁边的琼犰秋倒没什么反应,反而一脸镇定安慰着余从云。 林旭回想起昨日老大夫的话,端起杯盏嘬一口:“那今后你们要如何是好?他总不可能一辈子靠你养着吧?” 余从云正想反驳,林旭又想起一事:“既然他不能出言,你又是如何得知他的姓氏名字?” 余从云没想他竟会问这出,答道:“在医馆时,他写的。” 林旭诧异:“你会写字?” 琼犰秋点头。 “阿绿,拿笔墨来。” 阿绿不一会便从书房拿了笔墨纸砚。桌上的杯盏碗碟早已被林旭三人收拾干净,腾出空位。阿绿将笔墨放置桌上。此时天已昏暗,家家户户已上灯火。阿绿便又从屋里拿了烛台点上,罩上灯纱。 琼犰秋执起沾满墨汁的狼毫笔,下笔前略微一顿,然后笔走游龙,写下“琼犰秋”三字。 林旭就着灯光细细端详,哪怕光线昏暗不清,他也肯定这绝非一般人手笔。他读书十几载,字虽算不上乘,但也不差。如今和他一比,简直是云泥之别。皱眉道:“你到底是谁?” 琼犰秋被他突如其来一问,问得一怔。他自觉没有露出任何破绽,连姓氏都改了。 谁知林旭朗声道:“虽寥寥三字,却似极镇江安家大少爷安天铭的风骨。莫非你和安家又甚关系?” 琼犰秋听得安天铭三字登时吓得魂飞魄散。他强作镇定,惊恐之情一掠而过,之后面上便不露声色。 因值夜晚,加上光线暗淡,林旭没捕捉到琼犰秋方才的惊惧。现观他神色,面无异常,与之前上门他吓得面如土色,判若两人。莫非真是巧合? “安天铭?”余从云不知此人是谁,不明白林旭为何提出琼犰秋会与此人有关? 林旭被余从云一提,从思绪中回过神来道:“从云不知他的名讳,但定然知晓一年前的镇江灭门大案。” “镇江灭门大案?!”一夜之间,满门遭屠,就连余从云这种不闻江湖事的人也略知一二。 “正是。镇江安家乃是江湖门派,伏虎拳在江湖上也是小有名气。却没想,一夕之间,全门上下几十条人命尽数被杀害殆尽。” 余从云虽曾听闻镇江安家惨案,却不知详情如何。如今,听林旭提及不知其何意。 “我乃是读书人,照理对江湖所知甚少。但唯独安家,我是清楚的。” 琼犰秋下意识缩紧拳头。 “安家大少爷安天铭,于十三岁那年参加当地举办的书法大会。那场书法大会乃是最富盛名的林文书院所办,前来参与的文人墨客,无一不是饱读诗书、才高八斗之类。而那安少爷安天铭只十三岁便前去参会,在场文人均只把他当做孩子,对世事好奇而来玩闹,不作一回事。哪知,待安少爷落笔之后,身畔众儒无一不惊叹出声,吸引得林文书院山长韩重学前去观看。这一看不得了,韩先生也连发赞叹,称其为百年难见天才。从此安天铭一举扬名。”转身对着琼犰秋,“所以,敢问你的笔风是如何做到与安天铭安少爷如此相似?” 琼犰秋迎视对方,不发一言。心中早已惊涛骇浪,怪自己竟没想到这层。 “无时,你说安天铭在你们文人中极富盛名。小秋学他字样,又有何不可?” 林旭甩袖道:“安天铭字迹哪有这般好临摹,更何况他才区区束发之龄,如何到这般相像?除非天赋异禀。” 余从云听了这话,笑了。“小秋不能天赋异禀吗?” “这……这样的才能实属难见。” “无时是妒忌他吗?” 林旭听了这话,可不大高兴:“你从哪看出我妒忌他?” “难道不是?小秋写的字像天才安天铭,无时便怀疑他与安天铭有甚关系。难道不能是他自己的笔风?” 林旭哼道:“这怎可能!自古以来,正因各人文风迥异,才有文坛史上百家争鸣盛况,才有如今数之不尽的文学财富。要么他与安天铭关系密切,要么他时常临摹安天铭的字帖。但据我所致,市面上流传的安天铭字迹甚少。”最后一句,他是对琼犰秋说的。 琼犰秋被林旭步步紧逼,正要找个缘由搪塞过去,这时忽地一声巨响,像是有重物撞击上来,各人脚下俱是一晃。 三人连同书童阿绿着实受了一惊。琼犰秋紧抱余从云,把自己后背面向巨响之处,张开保护者姿态。余从云安抚琼犰秋,以为他受到惊吓下意识抱住自己。他让琼犰秋留在原地,打算上前查看,却被对方拉住。他回头见琼犰秋拽住自己的衣袖,露出一副惴惴不安模样,便拉起他的手一齐上前。 “无时,出了什么事?”在他们拉扯之间,林旭早已伏在窗槛上向外查看。 窗外夜色浓厚,两岸河房早已上了灯火,灯火映照河面,粼粼波光,阵阵荡漾。 “好像有只小船撞上来。喂!没事吧?”林旭朝小船处喊了一声。 小船安安静静,随着撞击引起的水波一荡一荡。 “阿绿,把水门打开。” 林旭出了水门后,伸长双臂要去够那小船,无奈小船随着余波愈加往河中荡去。幸好阿绿机灵,早早找了一根长木棍。林旭接了过来,用木棍去够那船只。木棍上并无钩子,勾不着小船,几次敲击在船体上,发出咚咚声响。里面的人却不闻不问,加上夜色笼罩,泄露处几分危险气息。林旭脑筋一转,去勾那小船的缆绳,几次便勾上了,一使劲,把小船缓缓拉近岸边。 小船拉近岸边,林旭怀着疑惑,一时不敢靠近。他见余从云站在他身后,本想让他前去查看,却见琼犰秋紧紧揽住余从云右臂,心里暗骂一声胆小鬼。 “少爷,我来吧。” 林旭当仁不让。 阿绿迈着步子,小心靠近船只,心里也是七上八下。 “阿绿,小心点。” 阿绿对着林旭点点头,神情严肃往船舱探去。他全身戒备一点点爬上船,紧盯着船舱,若是有半点动静便会迅速回到岸上。双手伸过去,碰上舱面,他屏住呼吸用力往两边拉开,但见一双脚赫然出现眼前。 “啊!”阿绿尖叫出声,吓得林旭也叫出声来。 “阿绿怎怎么了,快上来!” “少爷,我没事。船里有个人!” “那你大叫什么,害得少爷我……”他转头看向余从云两人,觉得自己方才胆小模样均被瞧在眼里,脸面尽失,便对阿绿大喝起来。 “少爷,您过来帮我一把。我拉不动他。” 林旭骂骂咧咧,说他饭吃了这么多,力气却这么小,连个人也拉不动,以后饭食减半。说着也下去,撸起衣袖,帮着把船舱里那人搬上岸来。 那人已然昏迷不醒,林旭往他脸上连呼几个巴掌也不见回应。还是余从云不忍心道:“你别再打他,他都昏迷过去了。”他把灯火凑近,想看清那人面目,谁知林旭又是一声惊叫。 “少爷,你这是干嘛?见鬼了吗?一晚上叫个不停。” “你个笨蛋,你睁眼瞧瞧他是谁?” 阿绿睁大眼睛,仔细瞧上一瞧,抓着头发一头雾水:“少爷,他是谁啊?” 林旭一巴掌拍在阿绿头上,怒瞪道:“你连打你少爷之人的脸都不记得了!” 阿绿又瞧上几眼,嘿嘿笑道:“还真是。少爷您别见怪,刚才是因灯光昏暗,我没瞧清楚。” 林旭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余从云蹲下身,见对方面色惨白,昏迷不醒,拿着烛火往他周身一照,仔细端详,想看看是否哪里受伤。但见他小腹处一大片鲜红血迹,也不知是原本这么流这么多血还是因方才搬运造成。 “无时,他受伤了。” 林旭也看到了,虽还记恨这人打了自己,仍旧吩咐阿绿去屋里拿伤药。 余从云前段日子一直在医馆照顾琼犰秋,也算耳濡目染,对伤口处理绝对是在场人里最为熟练的。他刚要把此人衣襟拉开,却被琼犰秋拦住,抬头看他表示不解。琼犰秋对他摇摇头。 这时阿绿把伤药拿来,瓶瓶罐罐一大堆。林旭见余从云停下手上动作,自顾动起手来,他想余从云前不久救了一条人命,我林无时今也要尝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滋味。他一面解地上之人腰带,一面心想,当初你打我现下我救你,也不知你上辈子修了多少善,刚拉开衣襟,林旭又是一声惨叫。 “少爷,您又怎么了?” 林旭全身发抖,指着地上白衣胜雪的人,颤声道:“他他他……他是个女的!” 第8章 08不速之客下 余从云听林旭所言,下意识要上前察看,却被琼犰秋扯住,还捂住了双眼。这一举动,也让余从云清醒过来,男女有别,他怎么可以看女人胴体。这对这女子名声多不好。他拉开琼犰秋的手,道:“还是小秋想得周到,我倒是没事,女子失节可就不得了了。”但心下想,她流了这么多血,不先包扎恐怕有生命危险,思绪陷入两难。 琼犰秋见他眉头紧锁,便只他此刻所想。他也不管什么字迹不字迹,拿起笔刷刷写下字来。 “找秦大夫。” 林旭被阿绿扶起来,坐在一旁,见琼犰秋所写,恍然大悟:“我们外行人瞎着急也没用,赶紧找大夫来为好。” 余从云抬头说道:“我去找秦大夫来,路我最熟悉。”冲出去,找秦大夫去了。 琼犰秋又刷刷写字,“小刀、巾帕、绷带。” “阿绿,快去拿东西去!” 阿绿慌忙应下,抱出一堆东西出来,把小刀递给林旭。 林旭瞪大眼睛:“给我干嘛,给他啊!” 琼犰秋接过小刀,深吸口气,在女子身侧蹲下,鲜血比之方才又多晕染开来。铁锈味窜入鼻中,让他一阵晕眩,忍住恶心感,把巾帕盖在伤口处,然后用小刀割开附近衣物。刀口锋利,他生怕割伤,用力小心,饶是如此,那女子似感到痛楚轻哼出声,吓得琼犰秋停下动作。 “怎么了?你行不行?”一直在旁边观看的林旭出声道。 琼犰秋见林旭额头冒汗,知他也是紧张万分,遂摇了摇头,继续手上动作。一盏茶过后,终于将衣布割将开来,小心挪开,露出鲜血直流的伤口。伤口约三寸长短,应是匕首所致,看不出深浅。琼犰秋见伤口依旧流血,便打开一药瓶,倾倒。白色粉末一触上伤口,原本昏迷不醒的女子忽然痛叫一声,苏醒过来。 那女子一睁开眼,头昏眼花,但还是看见周身有陌生之人。习武本性上身,立时展开架势,扬剑防备,动作牵扯到伤口,又惹得她一声痛哼。她把手捂住伤口,感到黏腻之感,便知伤口流血,遂而想起昏迷前之事。原来,她性子泼辣,当时心中又气愤难当,便与人交起手来,对方手段下流,撒了一把迷药,趁她视线迷糊之际,在小腹处捅了一刀。她身受重伤,拼命逃开,见河岸边有一小船,连忙跳将上去,把缆绳解开,撑着竹篙奋力划行,这才逃开一命。后来血流得多了,意识恍惚,便昏了过去。醒来,见身边有三人,自是大骇。 她见其中一人手拿匕首,以为要伤害自己,长剑一扫。琼犰秋三人连忙退开,林旭躲在琼犰秋身后,阿绿又躲在林旭身后。好在那女子流血过多,身无气力,方才那一扫顶多能稍带起尘土,伤害不到他人。那女子知自己身负重伤,若与面前三个男子拼搏,恐怕凶多吉少,于是把剑一横,横在身前,恶狠狠道:“别过来,要不然把你们全部杀死!”嗓音虽凶恶,但带有江南软语,甚为娇俏。若是平时,林旭定然一显风流本性,好好赞叹一番。但此刻,一来形势危急,而来此女子正是先前打他之人,兴致寥寥。 林旭见她身形晃悠,几乎撑立不住,从琼犰秋身后走出:“你别不识好歹,我们是在救你。” “别过来!看你贼头贼眼,定然与方才那奸人一伙!” 林旭虽然长得稍欠俊俏,但被人骂贼头贼眼还是头一遭,心中大怒。他还没开口,阿绿先跳了出来:“你说谁呢!我们少爷饱读诗书,文才卓越。百花楼的姑娘哪一个不说我们少爷风流倜傥,玉树临风。” “呸!那些□□说的话,也当真!” “你!”林旭大怒,虽然她们沦落风尘,但他从来没看轻她们,反而觉得她们身处逆境依然能顽强活着,谈笑风生,心中大为佩服。 “呸!你才是□□!春夏秋冬四位姐姐人长得美,性子也好,哪像你女扮男装,不男不女,你连给她们提鞋都不配,还敢骂她们!” 林旭自小浸染孔孟之道,要他像阿绿那般破口大骂是万万做不到的,如今听阿绿一番言语身心舒畅。 那女子听阿绿那般骂她,从小她受人宠爱,哪里受这般屈辱,登时急火攻心,支撑不住。 琼犰秋见她倒地,上前一步。那女子倒是顽强,竟然又撑起半截身子。 林旭见她貌美如花,摇摇欲坠,颇有几分我见犹怜,起了恻隐之心:“我说了我们是在救你。那匕首只是用来割开你身上衣物,为了敷上药粉。不信,你自己看看。 那女子心中防备,不敢差有差池,于是又大喝一声:“你们给我往后退!” 林旭本不想听她的,但见琼犰秋退后一步,只得跟着退后,阿绿如是。 “再退后三步!” “你别太过分!你想让我们掉到河里吗?” 那女子见他们退无可退,也无办法,尽全力用剑尖指着他们,防止偷袭。自己低头查看伤势,果然小腹处衣料被割开一块。伤口剧痛难当,她也在意不到身体是否被别人看了。喀喇一声,那女子终是支撑不住,靠着身后的凭栏倒了下来。 琼犰秋急步上前,见女子无动作,正要继续前进。林旭忽然拉住琼犰秋,大声道:“如果你真想我们救你,就把手中的剑扔掉!” 等了半晌,那女子把长剑扔在一边。林旭这才放开琼犰秋,让他过去给她治伤。 琼犰秋小心接近,见女子毫无反抗之意,才放下心来,仔细检查她的伤口。伤口似乎又裂开一点,他听得对方喘息极速,定然疼得不轻。他朝阿绿扬手,阿绿得其意,连忙把药瓶递过去。琼犰秋在倒药粉前,看她一眼,眼中有关切之意,药粉再次触上伤口。那女子果然痛得直冒冷汗,身子抽搐,朱唇上已见斑斑血迹。 “小秋,你轻点。” 阿绿见自家少爷又犯了滥情的老毛病,头痛道:”少爷,这是伤药粉,如何能轻?秋少爷,你别听他的,自管上药便是。”阿绿听林旭和余从云都喊琼犰秋为小秋,便喊他秋少爷。 琼犰秋想着与其长痛不如短痛,便一口气将药粉全倒上,然后拿过绷带轻轻缠上。做完这些,才发现自己也出了一身汗。 那女子除了刚上药粉表现剧烈,之后皆一声不吭,颇有江湖儿女气概。连带一直恼她的林旭,心中暗暗生出几分钦佩之意。 “从云怎还不来?”林旭所问正是琼犰秋所想。方才上药包扎完之后,他便一直朝门方向望去。夜路难行,回春堂离这里也不算近,后悔当时没替他去,但想想这里也不尽安全。 “来了来了,秦大夫来了。”余从云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琼犰秋当即往外跑去。 “哎呦,慢点,我这把老骨头要散了。” 琼犰秋见余从云正拉着秦大夫,急忙往这边赶来,赶将上去。”小秋?你怎么在这里?那人还好吗?” 琼犰秋摇了摇头。 余从云不知他摇头是表示没事还是有时,更急忙拉着秦大夫往廊屋赶去。 秦大夫蹲下身,见那女子瞥了自己一眼又闭上眼睛,知她意识清醒,伤口包扎得也稳妥,便道:“把她抬到床上去。” 余从云弯腰要将女子抱起,被秦大夫拦住:“你过来!” 林旭疑惑地指了指自己。 “不是你还是谁!就你一个人高马大,还不快把她抬到床上去!” 林旭点头称是,一把抱起那女子。 “你轻点!慢慢来!懂不懂怜香惜玉!” 林旭被老大夫嚷得抬不起头,放轻手里动作。 “走路快点!” “是是是!” 余从云和琼犰秋跟在其后,而阿绿见自家少爷如此吃瘪,一路偷笑。 林旭小心翼翼将女子轻置于床上。秦大夫坐在床沿椅子上,手搭上脉,轻抚了一把胡子。 “这伤口是谁包扎?” 林旭道:“小秋包扎。” 琼犰秋上前。 秦大夫抚着胡子瞧他一眼,道:“其他人退下,小秋留下。”他见其他人没动作,吹胡子瞪眼:“你们个个是不是都想看这姑娘的身子啊?” 林旭等人一听,连忙退出。余从云离开前担心看了琼犰秋一眼,才把门关上。 老大夫等人全部退出之后,道:“姑娘,老朽要将你外衫退去察看伤口。” 那女子睁开眼,点了点头。 老大夫将绷带拆开,又用剪子将外衫剪开,露出伤口。那伤口已止血,只是经由几番动作,已撕裂开来。 “小秋,我要将伤口缝合。你去让他们烧热水来。我带来的包袱有笔纸。还有烛台再要三支。” 琼犰秋一一准备,然后垂首立在老大夫身边。 “湿布” “金针” “烛火移近些” “线” …… “剪子” 老大夫将多余线头减去,完成缝合,将沾满鲜血的双手浸在早就准备好的热水里。 “你要去我那吗?” 琼犰秋垂眸不语。 “给你三日时间。” 琼犰秋开门之后,门外三人围了上来。 “她已无大概,只是流血过多,需要休息。待会到我那抓几副补气血的药就行了。” “先生,那她多久才能痊愈。”林旭问道。 “四五天后即可拆线,再养伤半月,即可痊愈。” “要这么久啊?” 老大夫怒道:“你以为是泥娃娃,用土补补就成。” 阿绿道:“少爷只是担心姑娘伤重,需如此多日才能得好。” 老大夫哼一声,阿绿跟过去抓药。 余从云与琼犰秋从林旭家出来走在街上。 余从云走在前,伸手作了个懒腰。他方才在医馆和林旭所在河房街道来回奔跑,此刻静下来后,便觉得有些倦了。 琼犰秋上前扶住了他,两人慢悠悠走回去。 第9章 09医馆学徒 琼犰秋光裸着上身坐在床上,余从云面色肃然盯着面前的每一寸肌肤。 “好了,再过几日可不用上药了。”余从云从床上下来,收拾起瓶罐,对身后缓缓披衣的人说道。 琼犰秋穿好之后,也跟着下床,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展纸研磨。 余从云讶异:“这么晚了,你要写字。” 琼犰秋落笔,“回春堂” “回春堂?”余从云小时跟着林旭曾念过一段时间学,虽后去学了面手艺,笔画若不繁复,字大体都识得。只是不明白琼犰秋为何忽然提起回春堂。 “大夫要我去。” 余从云讶异:“秦大夫要你去?何时?”一细想,定然是他们几个被关在门外之时。“嗯……先前在医馆时,秦大夫也曾提过。当时只以为他想接济我们,如今又提起,想必你真有医学才华。” “担心给你添麻烦。” “这怎么会是麻烦?你若真想学医,便去好了。我这边不碍事。” 琼犰秋沉吟半晌,点了点头。 “没事了吧?没事就睡觉。”余从云将烛火熄了,两人一起在床上歇下。 次日一早,余从云在琼犰秋的服侍下,一齐洗漱、吃早饭,然后出门。待到街角摊位,琼犰秋帮搬完桌椅板凳之后,便往回春堂去。两人约定,日落时去林旭家看看情况。 琼犰秋到医馆时,大门依旧没开。他本打算敲门,想了想还是在角落处坐下来,呆呆望着空荡的大街。这样的景色已有一段时日不曾见过了,如今他的日子里到处充满温暖,再也没感受到寒冷孤寂的滋味。除了和那人一起生活的日子,如今是他人生十几载最幸福时日。 当归移开门闩,开了门,一眼见到有人坐在门口,吓得一跳。 “你是谁!” 琼犰秋回过头来,对他一笑。 当归拍拍胸口:“怎么是你,一早吓死人。你身子好了吗?怎么一大早过来?”呵欠刚打到一半,“不会是从云出事了吧?” 琼犰秋连连摆手。 “那你来这里是?外面冷,你先进来说吧。”当归引他入内,并奉上一杯热茶。 琼犰秋双手捂着茶盏,安静地坐在那里。 当归想到了什么:“你等等。”然后将柜台上的笔纸拿过来。 “秦大夫让我来。” “师父?” 琼犰秋看着他点点头。 “你再等等。”当归往内屋跑去,“师父,师父,有人找!” “哎呦,当归。你想把师父喊聋啊,小声点。” 当归压低声音:“师父,小秋找你。” “小秋?小秋!赶紧扶我起来。” 当归扶着秦大夫出来:“不是三日吗?怎么这么早?” 琼犰秋对他深深作了揖。 老大夫在当归服侍下坐下,琼犰秋才跟着坐下。 “你这么一大早来,便是答应了?” 琼犰秋点了点头。 “师父,他答应你什么了?” “我收他做徒弟。” “哎!”当归跳了一跳,“师父,您不是说我是您的关门弟子!怎……怎么又收弟子?” “谁让关门弟子不中用。” “师父~” “人手本就不够。平时你守在馆里,我老头子一人出外,身边连个帮手都没?” “三师兄不是要回来了吗?” “哼!他整天就知道找药!采药!就算回来,没几天又要出门!还有你大师兄,二师兄一年也都不回来见一面,说不定早把我老头子忘记了!” 当归嚅嗫:“还不是您不让他们回来。” “说什么?” “嘿嘿,无事,无事。恭喜师父老人家又新手弟子。” 老大夫呵呵一笑,连连抚弄白须:“小秋还不给我和当归敬茶。” 自此琼犰秋成了回春堂一员。 傍晚时分,琼犰秋来到面摊旁与余从云收拾回家,然后往林旭那走。 “那女子怎样了?” “从云刚进门就打听,莫不是看上那女子了?” 余从云无奈道:“别把我说得像你一样。” “小秋也来了?从云自你救了他之后,他可黏得你真紧。”口中如此说道,其实自昨夜一事,林旭对琼犰秋的好感已添了许多。“什么像我一样?到你我年纪,不与女子亲近才是奇了。” 三人依旧来到廊屋。此刻日已西斜,虽不似白日那般亮堂,倒也看得真切。只见昨夜那女子所躺之处,鲜血浸入木块中,还未完全除尽。 “阿绿正伺候她呢。这女子长得虽貌美,脾气倒是不好。” 余从云暗道:“幸好不好,要不然定被你调戏。” 林旭见琼犰秋沉默坐在一旁,而自己与余从云大谈,有些过意不去,便走出屋外唤了几声阿绿。 阿绿正把药端给那女子服用,那女子已转醒靠在床头。 阿绿对此人无甚好感,把药放在床侧小桌上便要离开。 “这里是哪?”语气颇为不善。 阿绿皱眉,不想答应,倒想想毕竟是少爷所救之人,于是答道:“信州河房。” 那女子听了,无甚表情,道:“给我备套衣服。” 阿绿听她把自己当成下人口气,气打一处来。他虽是下人,但也不是她的下人,没好气道:“这只有男人,没女子衣裳。” “男子衣着也好,行动也利索。” 阿绿翻了白眼,便要出门去。 “你去哪!” 阿绿没理她。 “少爷!那女人!”阿绿气冲冲往廊屋去。 “那女子怎么了?” 阿绿见余从云和琼犰秋在,收了口气:“没什么,她要一套衣裳。” “给她便是。” “家里并无……”阿绿转念一想,有了主意。 “无甚么?” “没……没什么。少爷,您刚叫我什么事?” “无事了。“林旭刚喊阿绿,见他半天未出现,并自行去书房拿了笔纸。 “既然没事,少爷,我先退下拉。” 林旭点点头。 桌上有三幅字,优劣立显。 琼犰秋本不愿再露字迹,但想了想终究无可躲藏,便落下笔去。落笔之时,故意写得丑些。他偷眼瞧看林旭面色,见无异色,暗中松口气。 另两张分别是林旭和余从云墨迹,林旭倒没什么,余从云的便是一言难尽。怎个一言难尽?他的字犹如稚儿初学,笔画生硬别扭,歪歪曲曲。 “从云啊,你的字竟停留在当年。” 余从云不好意思笑笑。 林旭将琼犰秋所写拿将起来,琼犰秋一颗心亦悬起:“秋兄的字果然有大家之范,得空该多教教从云才是。” 余从云听他喊琼犰秋“秋兄”,心头一喜,知他把他当做了自己人。 琼犰秋见林旭笑着看向自己,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中秋将至,从云有何打算?” 余从云听林旭提起中秋,乐了。他此次上门来,也有邀约之意,笑道:“我想请你去我家共饮一杯。” 林旭哈哈大笑:“其实我是想请你过来。” “还是去我那吧。往年皆在无时这,今年,从云想在自家请一次酒。” 林旭知其意,两人家中俱无长辈。小时,余氏夫妇仍健在时,林旭便去那过中秋,那时还没和阿绿相遇。余氏夫妇双双去世之后,两人怕触景生情便不再在余家过中秋,连过年亦是。如今余从云重提出,定然因琼犰秋关系。他见琼犰秋怔怔望着余从云,心下感慨,从云终于不再孤单一人。 “好!今秋便在从云那。到时,可要备上好酒好菜,若是有一点比我这差,来年便要在我家办了。” 余从云一口答应。 咣当,一阵摔碎之声从客房传来。 余从云三人面面相觑,不知何事。 “阿绿?”林旭三人走至客房,见阿绿正在地上收拾摔碎残片。 “少爷。”阿绿见林旭,立马站起来,“少爷您别过来,地上有碎片,小心伤着了。” 林旭往地上一瞥,一眼便见药汁飞溅,碎片满地,怒道:“阿绿,怎么回事?” 那女子尖利出声:“不带你们如此欺负人!” 林旭皱眉:“姑娘何处此言,林某不仅救了姑娘,还把姑娘安置客房好生照顾。” 那女子将一物重重往地上掷去:“这就是你们的好生照顾!” 那女子的举动和尖刻嗓音连带余从云和琼犰秋俱微微皱眉。 阿绿把那物从地上捡起,道:“不要就不要,往地上扔什么?这可是我的新衣!” 那女子连声:“你……你……你。”似乎气得说不出话。 林旭道:“阿绿到底怎么回事?” 阿绿抱着衣服,低声道:“少爷……是她自己说男装穿着行动利索,我便把……便把……” “什么?” “便把自己的衣服给她了,这可是新的,一次也没穿过。” 林旭听了瞪他一眼,阿绿低下头,进门道:“姑娘对不住,阿绿这孩子并无恶意。我这就让他上街买一套上好衣裳给你。”他见那女子娥眉微蹙,洁白如玉的脸蛋上染上微微红晕,真是人比花娇。连忙催促阿绿上街。 “等等!我还是一套男装好了。还有,给我烧桶热水了。”后面一句话,又带上被宠坏千金大小姐语气。 林旭对站在一旁,怒目而视的阿绿道:“小姐吩咐了,还不快去!” 阿绿气得跺脚,怒气冲冲走了。 余从云见林旭一副色眯眯模样摇了摇头,心下感慨阿绿的不容易,却没见站在身侧紧盯着自己的琼犰秋。 第10章 10上门求亲 中秋将至,一意外之客临门。 “哎呦~余老板,余老板,大大好事,天大喜事。”面上敷着一层□□的胡媒婆打扮得花枝招展,笑说着进入余家小院。 余从云和琼犰秋刚到家,正在收拾家伙,忽闻得一阵吵聒。那媒婆已进入屋内,拿眼四处打量。 余从云刚一出来,胡媒婆便拥上前去,肥肿的身躯差点将他挤进墙角。他伸出一只手挡住不断凑近的张着血盆大口的面颊。 “胡媒婆,不知您又何事?” 胡媒婆发出一串自认为娇俏的笑声,听得余从云和琼犰秋齐齐发抖。琼犰秋上前将余从云从被胡媒婆用肥硕身子围住的困境中救了出来。胡媒婆拿眼睛盯着琼犰秋的脸庞细细打量:“呦~真是位俊俏的小哥。” “前问今日上门何事?”余从云又问了一遍,让琼犰秋端一杯茶出来。琼犰秋起先不愿,但见余从云的眼神,还是去了。 胡媒婆收起打量琼犰秋的视线:“余老板真爱说笑。媒婆上门还能做什么?自然是说亲之事。”说着,又发出一串刺耳的笑声。 “胡媒婆过奖了。在下只是开了一个小小面摊,连个店面都没,怎称得上老板。” 胡媒婆咯咯出声:“谁不认可你家手艺,虽说咱们信州有上百家面馆面摊,但又有哪一家比得上余氏面摊的呢?” 余从云谦虚一笑:“过奖了。” “这事几乎全信州的人都知道,有什么过奖不过奖。余老板又端的是眉清目秀,待人温和有礼,和那些糙汉子全然不同。这信州城里有多少姑娘等着您前去提亲呢。” 琼犰秋刚好出来,听见这一席话,给胡媒婆的茶水重重放在桌上,溅出一波水花。 “小秋!”余从云不知琼犰秋为何突发脾气,喊他一声。 胡媒婆连摆手,用巾帕擦去水渍道:“没事没事。其实我此次来,便是和小秋小哥有关?” “小秋?” “哎呀~余老板难道你不知?自从秋小哥入了回春堂,有多少姑娘故意……”她捂着嘴,笑看琼犰秋一眼,“故意装病,只为见他一面。” “这……” “你都不知道有多少姑娘让我搬着提亲,只是,你知道姑娘家脸皮薄,不好意思,于是只好辛苦我胡媒婆跑一趟了。” 余从云抬眼瞥一眼琼犰秋,见他面无异状:“胡媒婆,你是不是弄错了?” “哎呦~这怎么会弄错。多少家姑娘点名着呢?何况今日亲眼见一次小哥,当真是俊俏秀雅,一点也不输信州四大公子呢?”说着,便打开一幅丹青道:“您看看这姑娘怎样?她是张氏面铺家的闺女,虽不是大家闺秀,但也是小家碧玉,刺绣更是一绝……” 余从云打断她的话:“胡媒婆,我家小秋年岁还是小了。” “怎么会小?十四岁当爹娘的大有人在。”她把丹青拿给琼犰秋看,“小哥,你看看这姑娘美不美?” 琼犰秋偏头不看,躲在余从云身后,紧紧拉着他。 “您看,他还是个孩子。” 胡媒婆尤不死心,另拿一幅丹青:“小哥,你看看这位,这位李小姐端的是花容月貌。” 余从云见胡媒婆有咄咄逼人之势,连忙拦着,将琼犰秋挡在身后:“胡媒婆对不住了,小秋确实还小,等再过两年,定当亲自请胡媒婆做这个大媒。” 胡媒婆见琼犰秋整个人锁在余从云身后,看也不看眼丹青,便知这回没戏,叹息一声,不一会儿又重振旗鼓。 “既然秋小哥年岁小,余老板又何如?心中可有中意的姑娘?”胡媒婆对这份媒金可相当执着。 余从云微微一笑,还未出口,琼犰秋便上前来用力把胡媒婆推门出去,推得胡媒婆哎呦哎呦一阵叫。 “这是做什么?你下手轻点,弄疼我了。” 琼犰秋不发一言,沉默将胡媒婆推出院门外,上了门闩。 胡媒婆在门外大力敲门,怒道:“你们怎么这么粗鲁。我不过上门替人求亲,怎么能这样赶人出门!下次想要求亲,别上门找我!”她气愤地整了整衣裙,扭着肥胖的身子快步离去。 琼犰秋靠着院门,等他离去才进了屋里,却见余从云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心中一惊。 “这么讨厌成亲?” 琼犰秋没说话,进房那纸笔出来。 “你呢?” “我?”他想起母亲去世前晚念着想要看自己成家立业,儿孙环绕,心里一黯,“我不急。”站起来,摸了摸琼犰秋的头,“若是你今后遇见中意的姑娘,尽管和我说,我定然给你找全城最能说会道的媒婆来。” 琼犰秋低头任他在头上抚摸,对他这般好的人,他是第二个,他不想再失去。 “你过来下。”余从云拉着琼犰秋进入房间,让他坐在椅上。自己则埋头进大箱子,翻找东西起来。他找了一阵,终于挺起腰来,“就是这个。”原来是根缎子。“以前上街买的,用了几日便觉不合适,一直压在箱里。”他让琼犰秋坐好,然后站到他身后,将他头发捋起。指尖在柔软细滑的发丝间穿来度去,抓成一束,然后用那根青蓝色缎子扎起。 “你的头发真美。”话一出口,便觉哪里不对。但想来想去,确实如此。 琼犰秋始终静坐在位子上,任他打扮,忽从头顶传来一声赞叹,震得他心中一颤,不知为何,竟有种想流泪的冲动。 中秋当夜,圆月冉冉,当空照。 林旭着一袭青衫上门,身后跟着面色不佳的阿绿。 余从云上前迎接,刚要出声,却是一顿:“无时,你怎么?” 林旭摸着下巴:“是不是俊了许多?” “你你怎么把胡子去了?”余从云记得林旭于今年初倏然异想天开,说要留须,还自称要作关公那般的美须男子。怎这会又……?不过他主意本来就多。 “还不是让人家大小姐一刀削开,不伦不类,才迫不得已……” “阿绿!”林旭这一声夹着怒气,“有下人这么说少爷的吗?” 阿绿这一听,不说话,眼圈却红了。 阿绿与林旭于六年前相遇。当年卖身葬父差点做了别人的娈童,是林旭花了五十两银子救回来的。林旭怜阿绿无家可归,自己又是孤身一人,于是收了他做书童。这么多年下来,两人相依为命,早已似家人一般。林旭这次着实伤了阿绿的心。 余丛云和琼犰秋约了林旭与阿绿前来,早早在小院里安排了一桌丰盛酒菜。余丛云在开面摊子前,曾在酒楼里当过几年面点师傅,手艺一绝。他亲手制了一匣子双黄莲蓉月饼,又备上一壶上等的菊花酒,欲与他们一同赏月,举杯共饮,却哪知遇上这等状况。他正兀自失落时候,琼犰秋走过去,将生着气站在一旁的阿绿安置在酒桌旁。 阿绿刚要坐下,却又一咕噜站起:“我只是个区区下人,怎能和少爷们同坐一桌,怕是会污了少爷们的尊贵之身。”话里的意思很明了,他只是个低人一等的下人,而其他人都是少爷。 林旭听他言辞尖锐,嘭地就酒杯重重置于桌上,本含着的一点愧疚之心也荡然无存:“林如绿!你够了没?这里不需要你,给我立马回去!“手指往门口外一指,怒气汹汹。 阿绿看着他,眼中有不可置信又有了然于此。嘴巴努了努,终究没说一句话,转身离开。 余从云看着阿绿离去的背影,再看往嘴里不断灌酒的林旭,邹了邹眉头。他和琼犰秋皆以为他们这一吵吵得莫名其妙,琼犰秋可能不清楚,余从云自小与林旭一起长大,深知他待阿绿极好。前年还曾提出要让阿绿去书院学习,是阿绿不愿,说对功名无甚兴趣,在林旭身旁粗学点文字便是足矣。这样的两人如今却吵得不可开交,余从云想了又想,原由十有八九出在前几日所救的那女子身上。他在桌旁坐下来,顺便给林旭斟了杯酒。琼犰秋跟着坐在余从云身旁。”是不是因那前几日救的女子?“ 林旭顿了下,抬头,作苦恼状:”李环燕?“接着一直盯着手中的酒杯,不发一言。 余从云见此,心道果然如此。”阿绿和那女子……环燕是不是处得不好?“ 林旭的眉头皱得更深:”你说,他为什么非要和一个女人斗气,没听过好男不和女斗吗?“”可能他是……吃醋了。“”恩?“林旭扬眉,好像余从云说了什么可笑的话。 余从云正色道:”别看阿绿那样,其实他心里把你当做他唯一的亲人。当年他不愿去书院学习,八成是为了不离开你。现下你救了环燕,让她住在家里,对她多有迁就。你也知她的脾性不好,对阿绿定然是多方刁难,但你却因她美色,对她特殊以待,阿绿自然不高兴了。“”真是如此?“”换做是我,我也会不高兴的。“余从云话一出口,他自己没什么,却引得身旁之人蹙了眉头。”真的?“”真的。“ 林旭听了余从云肯定回答,心一下开豁起来,原先笼罩在上头顶的乌云也瞬间消散。”他原来是吃醋啊“林旭吃吃笑道。 余从云看他眉开眼笑,把双黄莲蓉月饼端给他:”这回可以尝尝我做的月饼吧?“林旭哈哈大笑:”自然,自然。从云的手艺,那是没得说了。呆会,我要带上几个给阿绿尝尝,好冲淡他的醋味,哈哈。“余从云也跟着笑了起来。他和林旭一笑一乐,甚为喜悦,转过眼,却见琼犰秋怔怔望着自己,虽没什么表情,但他感觉得出他很不开心,甚至有点悲伤了。然,只一晃眼,那份悲伤乍然而逝,再一次见到的是他脸上淡淡的微笑。 第11章 11□□ 林旭喝完一壶菊花酒后,便要起身告辞。 余从云知他要回去找阿绿,不去拦他,将装了五只莲蓉月饼的木匣子递给林旭。林旭接过,揣在怀里,站起来身形一晃。余从云连忙扶住他,被他推开,挥了挥手:”这点酒醉不倒我,平日里喝花酒可不是白下肚的。“说完,站直身子,朝门外走去。 林旭走后,小小的庭院里只剩下余从云和琼犰秋两人,原先热闹的气氛倏然冷淡下来。清冷的月辉倾泻在小院里,一切像是笼罩上一层轻纱,暧昧朦胧,如梦如幻。 余从云从盘子中拿过一个月饼,掰成两半,递一半给琼犰秋:”担心你不爱甜咸口味,我还专门做了火腿馅和豆沙馅。这是火腿馅,你尝尝看喜不喜欢?“他今晚虽一直把心神放在劝和林旭和阿绿两人上面,却也一直留意着琼犰秋,见他一晚上没吃几口月饼,以为他不喜莲蓉味,便把其他口味给他尝尝。 琼犰秋想解释他并非不喜莲蓉味,相反还非常喜欢,只要是他亲手做的都喜欢。可惜他口不能言,只能默默接下吃了。余从云看他吃得香甜,又把豆沙馅递过去。琼犰秋一一接下吃了,还把莲蓉味也吃了,整个盘子里的月饼几乎都进他肚子里。 余从云担心他吃得口干,又为他煮了一壶茶,烧开的热水咕噜噜响:”再怎么喜欢也不能一口气吃这么多。“茶壶一倾,茶水哗啦啦流下,散发出袅袅香气。 琼犰秋喝了一小口,缓过气来。方才一次将所有月饼吃了,胃肠已达极致。只再稍稍一口,他可能当场吐出来。 余丛云边收拾碗筷边道:“既然你如此喜爱月饼,明日我再做些。” 琼犰秋连忙摇头。 “怎么了?” 琼犰秋不知如何是好,幸而灵机一动,指了指微凸的肚子。 余丛云一瞧,惊讶道“涨得这般厉害?那可不能再吃了。”说着,伸手轻按了下。 琼犰秋立刻挺腰坐直。”可惜天晚了,要不然去买些山楂之类来消消食。这肚子,等会能睡得着吗?可别闹肚子了。“琼犰秋见他神色关切,大起胆子将余从云要缩回的手抓住,按在自己微凸的肚皮上,并作势揉了一揉。 “要我帮你揉肚子?” 琼犰秋眼巴巴地瞧着他,然后郑重地点点头。 余从云哑然,没想到他这般孩子气。 林旭一路怀揣着木匣回到家中,眼前一片漆黑。 此刻已近二更天,林宅上下隐没在深沉的夜色里,几乎融为一体,乍看之下,透出丝丝诡异。林旭抖了抖身子,自嘲道:“看来真有些醉了,要不然怎么会觉得住了二十多年的宅子看起来像个鬼宅?“他伸手推大门,吱地一声,在清冷的夜里,不禁令人毛骨悚然。 “阿绿?‘他轻唤了一声,刚一脚踏入院内,便感到一阵冷意。 偌大一轮圆月寂静地挂在屋顶上,像一只巨眼,直瞪瞪注视着他。林旭心里一寒,加快脚步往里走。厅堂里静悄悄的,几缕月光照了进来,林旭睁大眼睛才能瞧见里面的大概轮廓。昏暗中,他慢腾腾往前挪去,凭记忆去摸那置于堂前的火具。咯喀一声,林旭小腿一痛,低眼一瞧,原来是碰上了倒在地上的木椅。他弯腰将木椅拾起,放在一旁,暗想:“这椅子怎么倒在厅堂中央?啊!定是阿绿生气,顺手碰倒,要是撞到人怎么办?待会定要好好说他一番。”他循着月光继续往前挪动,挪至堂前,双手在台上一顿摸索。右手触到冰凉硬物,拿近眼前一看,正是他所寻的火刀火石。哗嚓,亮光一闪,刺得林旭闭上眼。 有了火光,林旭的胆子大上许多,将烛台握在手里,往李环燕屋子走去。他细想了下,既然阿绿吃醋,此刻当然去找李环燕的麻烦,何况他一向不喜她的千金大小姐脾气。 林旭手执一点光亮,在漆黑的老宅中穿梭,边高声呼唤:“阿绿,阿绿!你在哪?”喊了三声,除了夜风吹过墙瓦发出的嗡嗡声外,什么也没有,好像整个宅子里就他一人。他心一慌,扫视四周,只觉有无数只黑手朝他伸过来,要将他拉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将手中烛火往四面一照,退去黑暗,见到白日里景色,才稍缓下心来。心里却埋怨起阿绿的任性妄为,发了脾气,害他一人在黑暗中独自行走。 林旭顺着回廊往前走,突然想起他竟把月饼给落在厅堂了。方才他找火具心切,待找到之后,一阵欣喜,就忘了随手放在一边的木匣子。前面拐弯便是客房,林旭朝后一望,见后面漫天的黑暗,决定不折回去。等会和阿绿言好,再一起共用没事,岂不美哉?想及此,心里头高兴,步伐又加快几分。 他才转过墙角,却见小院里也不见一点灯火。“怎么回事?”他盯着隐没在黑暗里的客房,缓缓朝前走去:“难道阿绿不在这?可李环燕呢?她伤口还未完全愈合,按理说应该呆在房内。”他站在房门前,刚要敲门,一□□忽然窜入他的耳内,虽细微却也足够清晰,在这寂静无人的宅子里显得诡异至极。林旭却是全身一颤,因这声音他识得,一个和你相依为命六年的人发出痛苦的□□,不可能分辨不出来。林旭大惊之下,用力推开面前门扇,嗙一声巨响,火光照入房内,眼前正是他寻了许久的阿绿!只是此刻,阿绿正被人紧紧捂住嘴巴,一把闪着白光的匕首架上他的脖颈上,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恐惧而又焦急。 林旭刚要出声,劫持阿绿的那人忽然露出一个诡谲之极的笑容。电光火石之间,寒光闪动,鲜血喷薄而出,溅在林旭脸上。温热的液体从脸上缓缓往下流,滴答滴答落在地上。噹,烛台倾倒,火光寂灭,林旭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啊——!”凄厉的惨叫划破紧密厚实的黑暗,在街巷中传荡开。“啊……啊……啊啊……”林旭厉声哭喊,呼吸都喘不过来,浑身发抖拼命地朝倒在血泊中的阿绿爬去。那隐在暗处的人一角踢开阿绿的身子,上前踏在林旭背上,嘴角一勾,露出一抹残忍而享受的笑容,接着重重往下一踏,林旭登时喷出一口鲜血,边吐血边哭喊着阿绿的名字,泪水涟涟。那黑衣人正要再落下一脚,一声娇叱忽现,接着一道寒光疾刺向他。原来是先前逃脱躲起来的李环燕,她听见林旭的悲鸣,知出了大事,便从躲藏处跑出,拔剑相救。双剑相交,噹地一声脆响,李环燕借着剑身反射的月光,看清眼前之人眉目,几近癫狂。她登时心生怯意,手脚并软,再加之对方武功高强,不过十招,李环燕手中长剑被挑飞,几招之内,束手就擒。那人左手将李环燕的双手一扭,缚在背后,右手轻抚上脸庞。李环燕只觉寒意直透四肢百骸,全身发起颤来。她性子要强,气不过自己心生怯意,落敌下风,口中开始破口大骂。 “王八蛋!丑八怪!你知道我是谁吗?你要是敢伤我一根毫毛,我爹爹定然……”她忽然不出声,却是下颌被人生生捏碎,痛得五官扭曲,口水顺着嘴角涓涓流出。 那黑衣人凝视李环燕的脸,右手不住摩挲她的脸庞,似看她又不似看她,像是透过她的面孔看另一人一般。嘴唇不住抖动,眼光含泪,半晌,轻呼出声:“姐姐……姐姐……”每一声呢喃直戳心扉,令闻者动容。可李环燕只越来越怕,因她从他的眼眸中看出一丝疯狂。那疯狂终究慢慢扩大,然后将她完全吞噬。 林旭趁两人争斗,手脚并爬至阿绿身旁,颤着手将他扶起,靠在身上。 “阿绿,你……你怎样?”语音哽咽,泪光闪闪。 阿绿睁着眼睛直盯林旭,一眨不眨,胸口上下剧烈起伏。他想开口,却只发出一些嗤嗤之声,泪水从眼角滑落下来。 林旭见他落泪,连忙道:“你要说什么,慢慢来,我凑近听。”他将耳朵凑近阿绿的嘴唇,依稀听得,“少……爷……我……”后面又是嗤嗤之声。 他正要问他,什么,忽然阿绿胸膛剧烈起伏,口中发着含糊不清的响声,形势十分危险。林旭见此,慌得不知手脚在哪。阿绿力气忽的变大,死死抓住林旭衣角,“少爷!”声音震人,这便是他留在人世间最后的一句话语。 阿绿抽搐几下便在林旭怀里从此长眠,林旭怔怔僵直原地,宛如失去灵魂的躯壳。过会,他抬起头,闭了闭眼睛,泪水如决堤洪水迸发,口中干嚎不已。他不明白,这究竟怎么回事?为何短短一个时辰会发生如此巨变。他们还没来得及和好,他还没来得及和他道歉,还没来得及和他一起赏月饮酒吃月饼,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此生你是我林旭最重要的人,谁也比之不上。 不知何时那黑衣人和李环燕消失了,整栋老宅彻底陷入黑暗,只林旭的哭声从黑暗中传了出来。 第12章 12黑暗笼罩一 一大早进出回春堂的客人已是络绎不绝。 琼犰秋正在药柜前专注捣药,顺手又抓了一小把药材放入钵中。秦大夫抚着花白胡须为病人专心诊脉,面前队伍长排。当归手拿药方,在药柜前转来转去,忙得七手八脚,将装着药材的小抽屉,推进拉出,砰啪作响。 “哎,你们听说了没?昨晚,河房一带出人命了!” “什么?我们信州城从来太平,就连那县太爷爱闯祸的公子袁天霸都给打发到书院读书,怎么会出这样的大事!” “就是说啊!我们信州城治下严明,百姓富足,连山匪强盗都没,怎么会?” “谁说不是!不过今早我路过河房,那林秀才家确实被官差团团围起。” 琼犰秋一把抓住那正说闲话之人手臂,劲力之大,让人都喊出痛来。他瞪大着双眼,想要出声询问,奈何他天生不能言语,急得啊啊出声。 当归连忙赶来,安抚琼犰秋道:“你先别急,说不定传言有误。你先去看看,再作定论。” 琼犰秋听他一言,缓过神来,把捣药罐往他怀里一塞,拔腿就往外奔跑。 当归看他刹那消逝在人群中的背影,也焦急起来。 “哎呦,我的手臂给你们伙计给抓青了!赶快给我瞧瞧啊!”这一声大喊,声音传到在里面为病人诊脉的秦大夫。他以为出了急诊,连忙步出房外:“当归,出了何事?可是有急诊的病患?” 当归上前,低眉垂目道:“师父,出大事了!” “怎么了?”秦大夫见自己一贯没心没肺的徒弟这会拉拢着眉头,担心问道。 当归瞟了眼四周,见周围病人俱把眼光放在他们二人身上,把大夫拉进内室,悄言道:“师父,河房的林秀才家出事了!” 河房?林秀才?秦大夫神思拉远,想起不久前他曾亲到河房给一受伤的江湖姑娘治疗伤口。他记得,当时还是余丛云找他过去,而琼犰秋和另外两个小伙子就守在那姑娘的身旁。他回过神来,急道:“小秋呢?” “早去了。他一听到消息就急得不行,那林秀才恐怕是他的友人。” “那里究竟发生何事?” “这我不大清楚。不过刚才有人说是出了人命!” “人命!”老大夫一惊。 “是的,我听那几人说的内容,恐怕十有八九是真事。师父,这会可怎么办?” 老大夫听完陷入沉默,良久才道:“我们做大夫的,只要对方还有一口气,拼了命也会救他。而死了的话……无能为力……那便是官府的事了……当归,出去吧。”一翻门帷,先走了出去。 当归留在原地站了会,也跟着出了门去,依旧把那装着药材的小抽屉拉得砰啪作响。 琼犰秋一路狂奔,他先去了余丛云所在的面摊子上,见他不在,问了客人,客人道他忽然把东西一应扔下,就往外冲,连收账也不顾。琼犰秋了然,知他定然已得知消息,于是直接往林宅奔去。 林宅果如那病人所言,被官差团团包围,一个个手执大刀,面容肃穆地守在门口。琼犰秋走上前去,被拦在门外。 “犯案现场,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声音颇具有威慑作用。 琼犰秋十根手指各种比划,然那官差不明其意,不闻不动,急得他在原地团团转。他啊啊出声,面容急切又慌张,不停探头往里瞧看。 一名官差终不忍心,出言道:”你是这家人朋友?“ 琼犰秋重重点头。 他让开身后:“那你进去吧。” 琼犰秋急忙踏入,却又被与另一名官差拦住。“这里是犯案现场,闲杂人等不得擅入!” 李立早就不爽他的态度,但因对方是捕头,而自己只是个捕快,不得不听命行事。“丁捕头,他一个哑巴干嘛来淌混水。定然是相关人员,才会这般焦急前来。” 丁谋看了琼犰秋一眼,道:“你在这里等着”然后,径自走进门去。 琼犰秋在门外等了约半盏茶工夫,那衙役便带着余丛云匆匆赶来。衙役指着琼犰秋道:“你认识此人吗?” 余丛云早见到他,立刻走了出来:“小秋,你怎么来了?” 琼犰秋焦急看着他,将他浑身上下细细打量一番,见他脸色有些憔悴,又知他心里不好受,上前将他搂住。余丛云拍了拍他的背,轻声道:“进去吧。” 衙役见他们相识,往边上一站,让他们通过。等他们稍走远,丁谋嗤地一笑:“我就说吧,疑神疑鬼。”那衙役宛若未闻,依旧挺立站直,守在门口。 琼犰秋只来过林宅一次,对周围环境不甚熟悉。尽管如此,他也觉得此处不一样了,莫名多了几分凄凉冷意。余丛云一路没开口说话,沉默地走到一间房前。琼犰秋看了眼周围,房前的花草长得齐整有序,一看就知道是有人精心打理过的。 余丛云在房门前顿了顿,才推门进去,房里很暗,所有的门窗都被关得紧紧的,不透一风,弥漫着一股老宅子的异味。床上躺着一人,脸被垂下的纱帘挡住了,只看到穿着长袍的下身。琼犰秋心中一凛,他们四人中只有林旭一人穿长袍,其他人都是一身短打。他转头看了眼余丛云,见他怔怔望着床上之人,动也不动,一颗泪水忽然落了下来。琼犰秋心扎似得疼。 余丛云慌忙擦去脸上泪水,轻手轻脚朝床前走去,琼犰秋跟着过去,他倆一个站床头,一个站在床尾。琼犰秋一眼瞧清林旭此时模样,两颊深深凹陷,胡渣子布满下巴,胡乱散开的发丝已染上斑斑点点,整个人一团死气。 余丛云一言不发,本来想伸手帮林旭理一理散乱头发,见他紧皱眉头,神思不宁,半途又收了回来。他在屋里的一所柜子里取出一小块檀木,这檀木具有宁神作用,放进铜炉点着,白烟从镂空的缝隙里蹿了出来。余丛云呆呆盯了铜炉半晌,拉过身侧琼犰秋的手,走出房外,转身轻轻将房门合上。他拉着琼犰秋一直走,直至花园才停下,然后寻个位置坐下来。 “我来时,无时抱着阿绿……”余从云刚开口就停了下来,喉间干涩发不出声。琼犰秋握住他的手,掌心温度经过肌肤接触传到余丛云身上,余丛云哽咽几声,继续道:”他们身上、地上全是血,就好像身子里的血全流出来了。我……我站在一边不敢上去,那一刻,看着那样的无时,真觉得他也已经跟着阿绿一起死了。他抱着阿绿一动不动,呆呆地坐在地上。后来,县太爷下令让人把他们拉开,无时就……”说到这里,余丛云又开始哽咽,“无时突然挣扎起来,像是疯了一样,对所有靠近的人又踢又打,打不过就张口死死咬住他们。他一直抱着阿绿不放手,直到一个衙役把他打昏。”转头看着坐在身边的琼犰秋:“你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昨晚还好好的,他们还在吵架……” 琼犰秋见他几乎支撑不住,一把将他抱在怀里。他恨自己不能出声,不能说些安慰人的话。他忽然觉得娘亲的话或许是对的,他一无是处,活在世上只会拖累别人。 余丛云躲在他的怀里,嚎啕大哭,把之前所有忍在心里头的悲伤和痛苦全部发泄出来。他边哭边想:“幸好,他遇见了身边的这人,才能在最无处的时候,有个能接纳自己的温暖怀抱,而不是像十年前那样,爹娘去世,却只能一个人躲在家里默默哭泣。” 第13章 13黑暗笼罩二 琼犰秋安抚好余丛云后,就回了回春堂。 他刚到门口,见秦大夫肩上背着药箱,和当归一齐走出来。 秦大夫从琼犰秋身旁经过,道:“走吧。” 路上,当归见琼犰秋眼睛通红,神色委顿,不敢再像平时那般打趣玩闹,默然地跟在后头。 到了林宅,原先守在门口的官差都已撤了,除了客房那个小院被整个封锁,其余均可自由行走。琼犰秋领着秦大夫和当归,往林旭所在的房间走去。 琼犰秋一推门进去,便见余丛云手中端着小碗,坐在床沿正给林旭喂食。余丛云听见响声,站了起来,望向他们,沉默无语。 秦大夫走近,先瞧一眼林旭的脸色,皱紧了眉头。 “他脸色太差,有多久没吃东西了?” “自昨日就不曾进过一滴水。我照着大夫以前教过的法子,先用巾帕将他嘴唇沾湿了,才给他喂点稀粥,可他根本不张嘴。”余丛云看着躺在床上的林旭,宛如一具死尸,鼻头一酸。 “他气色太差,无论如何都要吃点东西。等会儿,哪怕是捏开他的嘴也要灌点米粥下去。” 余丛云点点头。 琼犰秋也凑前瞧了眼林旭脸色,觉得比之前看到的,又差上许多。若不是胸膛还在微微起伏,就是一具没有生气的尸体。 秦大夫让众人退开,坐在床沿上为林旭把脉,半晌道:“他受了内伤……当归,你过来把他衣裳脱了。” 当归上前,微微躬身扶起林旭,余丛云也过去帮着,一齐动手除去他身上长袍。虽有外套挡着,里面的长袍也沾染上点点血迹,此刻已牢牢凝结,发黑。 秦大夫又让当归将林旭翻转过来,呈趴扶状。这一转身,众人齐倒吸口气,只见林旭背上赫然有巨大伤痕,看样子是个脚印。这脚印占了林旭大半张背,颜色发乌,在周围洁白的肌肤映衬下,触目惊心。秦大夫让当归取来纸笔,把那脚印拓了下来。 “当归,你等会把这个交给县衙。” 当归应下,将这画小心收拾起来。 之后,秦大夫又从药箱里取出三贴药膏,一一贴在林旭背上,又细细检查他身上其他部位,一番下来,只在手足出发现一些擦伤。他站起来,让当归把林旭重新躺好,自己坐到屋中的圆桌旁,写下一帖药方,交给当归:”你去把药抓来,顺便给官府送画。“当归接下,就冲了出去。 秦大夫摇摇头:“这孩子什么时候能沉稳些,要是有小秋的一半也好啊。”他瞟了眼身旁的琼犰秋,见他脸色发白,以为他因失去亲友,心神郁结。本来想说些话,劝劝他们,但一想又觉,这事除了当事人自己想开,谁也无能为力。这躺在床上之人便是最好的例子。 “你们可有想到什么嫌疑人吗?” 余丛云坐在床边,怔怔望着林旭道:“他行事虽偶尔荒唐,但从未有害人之心,身边就也有我和……阿绿。“说到最后两个字,嗓子明显哑了,”不过,他常去喝花酒,或许是在那边惹了仇家。““花酒?” “虽说去喝花酒,但无时一向敬重那些姑娘,从未行逾礼之事。” 秦大夫心想:“做不做那事,你又不知道。” “这么多年,也从未听他说惹过什么乱子。” 琼犰秋扯了扯余从云的袖角。 “怎么了?” 琼犰秋拉着他坐到秦大夫旁边,拿起笔来,写道:“李环燕。之前,林旭就是被她所打。”他这一提,余从云才觉出不对劲来,只因自来了林宅之后,他便再也没见过李环燕!说起来,李环燕身份不明,当初也是身上带伤,且故意女扮男装,这一系细节思想下来,余从云心里愈来愈惊。如果,当初李环燕是被人所追杀,逃到这里,那么无时和阿绿极可能是因此事受到牵连,思及此,堕下泪来。出于怜悯之心,救人一命,竟会害得丢了性命。余从云心里万分痛苦,恨声道:“当初就不应救她!”此话一出,心里一惊,立马转头看向琼犰秋,只见他脸色煞白,连忙出声解释:“不是……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和他不一样。” 琼犰秋摇了摇头,表示没事。 余从云心知方才那话定然伤了他的心,可是话如泼出去之心,再也收不回来,悔恨万分。 “李环燕?”秦大夫适时出声。 余从云回过神来,道:“秦大夫,还记得几日前被您救治的姑娘吗?” 秦大夫自然记得:“怎么?和她有关?” 余从云惨然道:“无时和阿绿这么多年没出过一件事,自救了她之后,横遭大祸,恐怕和她脱不了干系。“秦大夫了然:”既如此,便赶紧报官。不过在那之前,先做一事。“余丛云不明其意。 秦大夫走到床边,摸了把胡子:“林旭,我知你能听见我与从云的对话。昨晚之事,你在现场,最清楚不过。我问你,是不是那姑娘下手的?如果是,我们立刻上官府告她,将其捉拿归案;如若不是,恐怕会平添一桩冤案,多搭一条人命。你若愿告之,哪怕眨眨眼也行。” 余丛云听见秦大夫的话,以为林旭已然清醒过来,激动地要上前,却被秦大夫伸手拦住。他顺着视线,看向林旭,只见他依旧一动不动,却有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下来。余丛云焦急地看向秦大夫,秦大夫一直看着林旭,半刻钟后,林旭却毫无反映。 秦大夫摇头道:“看来这事打动不了他,从云先去县衙吧。小秋,你陪着他一起去。” 琼犰秋应下,跟着余从云出去。此刻就算秦大夫不说,他也定然不离开他身边。自从今早听闻河房出事,他就有一种风雨欲来之感。 余丛云和琼犰秋两人到了县衙,正好碰上当归和一名衙役出来。”当归?“”从云,小秋?你们怎么来了?“”我们——“ “这不是那个小哑巴吗?”那和当归一起出来的衙役正是当初怜悯琼犰秋,欲让他进林宅之人。他一眼瞧见琼犰秋,朗声打招呼。 余丛云皱眉,不喜别人如此称呼琼犰秋:“大人,他是小民的弟弟,姓琼名犰秋。” “球球?这不是小孩子的乳名?”那衙役好笑道。他是个粗人,自然以最简洁的名称带入:“还有,什么大人?袁县太爷那才叫大人。我叫李立,他们都叫我李捕快。” 他的一番言语,余丛云立知他并无故意讥讽琼犰秋之意,性子又豪爽直率,心生好感,恭恭敬敬称他一声:“李捕快。” 李立方才见余丛云两人匆匆赶来,料想有要事禀报,问他们:“你们是要找袁大人吗?” “正是。” “那你们随我进来吧。” 余丛云几句将来县衙之意告知当归,并让他赶紧回林宅陪秦大夫,便和琼犰秋跟着李立一起往里去了。 此时已至申时,大堂上并无击鼓鸣冤之人。李立将他们直接带到了二堂,县太爷正在此处办公。 李立让他们在门外稍作等候,自己进入房内禀报。不过须臾,便让他们进去。 余丛云进入房内,见一人身着官府,下颔留着一小把山羊胡须,正坐在书案后;另一人目露精光,书生扮相,侍立一旁。他拉着琼犰秋的手,一齐跪下行礼。 袁寂然开口道:“李捕快方才说,你们有要事禀报?”嗓音浑厚,掷地有声。 余丛云恭顺答道:“是,是关于林宅之案。” “继续。” “五日前,小民和小秋二人去林宅。那日,我们四人在廊屋饮酒作字,正高兴时,忽一声巨响,撞得小屋一阵摇晃。我们几人大着胆子下到河道,把水门打开,见有一艘小船在水面上飘荡,便朝那小船喊了几声,良久无人应答,商量之下,决定把它拉至岸边,查看情况。当时夜色浓厚,我们四人均瞧不见里头情况,又不得回应,还是阿绿胆子大点,下到船里,结果从里面背出一人。到了灯下,一细看,才发现那人是一位姑娘,却作男装打扮,身上还带着伤。后来,我去请了回春堂秦大夫过来给她诊治,让她在林宅别院养伤。可是,昨晚出了这么大的事,却至今不见她的踪影。””身份不明,带着伤,这种事为何不先报给衙门?“袁寂然这问颇为严厉,震得余从云一颤。”那……那女子是江湖中人,不愿牵扯进官府,而且也只养伤几日,伤好便离。“”你们是何时遇上那女子?“ 余从云偏头想了想:“快二更了。” “可知她来历?” 余从云摇了摇头,忽想到林旭可能知晓,但如今他的状态,根本不会开口。 “你可想到什么?” 余从云深思片刻,道:“大人,小民想林旭可能知道,只是他因亲人去世打击过大,神志尚未清醒。” 袁寂然想起今早林旭的发狂行为,道:“若他清醒过来,定要及时汇报与我。还有你刚才提到的小秋,可是你身旁之人?” “小秋他患有哑疾,不便开口。“ “原是如此,抬起头来。” 琼犰秋抬头,他能感受到有两道目光在他脸上逡巡。”那李环燕为本案第一嫌疑人,定要捉拿归案。等会,李立带你去朱画师处,你将她的面容一一详述。明日一早,本官便发出缉捕文书!““谢大人!”余从云听明日即可发出文书,一阵激动,大声叩谢。 “没事的话,就先回去吧。” 余丛云带着琼犰秋一再躬身答谢,步出房外。 “书棋,你去查查余从云身旁那人背景。我查过余丛云户籍,现他家中应只有他一人。” 侍立一旁之人垂首答应。 第14章 14黑暗笼罩三 余丛云从房里出来之后,由李立领着前去朱画师处,那地方只离得几间房远,几步路便到了。 “老朱,我带人过来了!” 那被李立称作老朱之人,从一叠书堆里抬起头,白发白须,应有七十年岁以上。 他眯起浑浊的老花眼打量余、琼二人。 “画谁?”颇有些不耐烦。 李立拍了拍堆成山的书本:”老朱,你又在看什么子啊孔啊。你都快看了七十年,也没中个举人,有什么用?“”你懂什么?“ 李立随意翻了翻其中一本,白纸黑字,弄得他头晕:“不懂又没关系,我还不是当了官差,吃好喝好。” 老朱将那本书抢回来,端正放在桌上,道:“不是有正事找我?少说废话。” 李立虽对那句废话颇为不爽,但想着有正事要办,压下脾气:“要捉拿个嫌犯,需要你画个头像。” 老朱坐下,展开一张白纸,手执一管黑毛笔:“你们当中谁来说下面貌?” 余丛云上前一步:“是我。” 老朱瞧他一眼,道:“说吧。”觉得这眉目温顺的青年顺眼多了。 余丛云为了出来的画作尽可能与本人相像,把所有能想起的细节都说了,连两眼之间距离比一般人稍宽也说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两人折腾快一个时辰,才算完成。然他一将画作拿于手中细瞧,顿生失望,只除了那点眉尾朱砂痣相似之外,根本是另外一人。 李立拿过画像便欲呈交给县令,冷不丁被琼犰秋一把抢过。 “小哑巴,你要做什么?” 琼犰秋对着画作轻微摇了摇头。 “你这毛头小子什么意思!”朱画师本来被李立惹得一肚子气,见自己费了一时辰的画作又被一个未及弱冠小伙摇头否定,登时火上添油。 琼犰秋对他们不予理会,自顾从案上重新取过一张白纸,又从笔架上挑选了一柄小号狼毫笔,右手活动起来:提按扭转,枯湿粗细,一炷香工夫后,停笔起身。 三人凑上前去,面面相顾,均啧啧称奇。 李立是个粗人,对书画一类从无兴趣,是属于一辈子打死也不去触碰的那类人。但他见了此画之后,第一次由衷感叹:这画里的人像是要活了,仿佛下一刻就要跳出来。 “妙哉!妙哉!”朱画师也大感诧异。他为衙门画人头像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只因连年不中举,家中没有钱粮。于此方面真正有天赋之人,怎可能屈居于此。”老朱,你这回可真丢脸丢到家了。一个小伙子都画得比你好,我看你这几十年的书真是白读了。“李立对着朱画师幸灾乐祸,像一只偷到油的老鼠。 朱画师气结,憋得满脸通红,半晌也没说个字来。他上前把李立手中,先前自己所作之画一把夺过,撕得稀巴烂,重重哼了一声,逃走了。 琼犰秋不在乎其他人如何,他只在意余丛云想法。他偏过头,见他一副目瞪口呆模样,甚是欢喜。 余丛云大为讶异,这画中之人简直就是李环燕本人!他先前听林旭说他字写得如何好,只以为是个巧合,如今见他连画技都如此高超,断定琼犰秋是个极具才赋之人。这样的人,怎能让其凭白埋没于此。他当下打定主意,日后定要送琼犰秋上学,哪怕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只是一想到不日后,他飞黄腾达,离自己远去,又莫名泛起一股酸涩。 余丛云和琼犰秋在衙门里待了个把时辰之后,双双又赶回林宅。 秦大夫见他二人回来,问了些衙门情况,点了点头,又叮嘱他们二人一些照顾林旭的细节,便和当归回去了。 一时之间,房里只剩下余琼二人以及躺在床上昏睡不醒的林旭,顿时压抑得闯不过气来。余丛云忍受不住,让琼犰秋继续守在这里,自己去厨房准备煮些饭食。不仅林旭,他和琼犰秋两人自一大早后,也再没吃过任何东西。他自己倒还好,琼犰秋生了场大病,身体底子不好,要是也倒下了,余丛云定然是忍受不了的。 二人吃过之后,又是怔怔守着林旭。 照进窗格的光线渐渐消失,房里变得晦暗不明。 余丛云出声道:“小秋,你去隔壁休息去。这里有我守着。” 琼犰秋当然不肯,自从出事后,余丛云就像一根绷紧的弦,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他拉起余丛云的手,要将他送到隔壁。 余丛云自然也不肯:“听话,快去隔壁睡。你身子底子不好,要是生了病,我还要照顾你呢。“琼犰秋立在原地,不肯挪动一步。 余丛云坐下来,叹气道:“我真的很累,听我的话好吗?”一双手从他腋下穿过,把他上半身提起来。 “你做什么?”余丛云被琼犰秋半抱半拖,拖离椅面,哭笑不得道:“停手,你赶快给我停手。” 琼犰秋还在身后用力,脸涨得通红,奈何他气力小,只得维持拖抱姿势,却移动不了分毫。余丛云挣扎起来,琼犰秋终于支撑不住,一齐摔倒在地。 琼犰秋听见余丛云哎呦一声,以为他摔伤,慌忙从地上爬起来,半跪在地上,要查看余丛云伤势。 余丛云看他手脚并乱,脸色慌张,把头埋在膝上,低笑起来:“真是服了你了。” 琼犰秋听他语含宠溺,心一暖,伸手要摸他头顶。 余丛云抬头道:“我们两人分工好了,我守上半夜,你守下半夜。”其实他这么说,也是想着琼犰秋若一觉睡过去,自己不去叫醒他,不就睡上一夜吗? 琼犰秋迟疑会,点头答应了。 到了半夜,琼犰秋没如余丛云所愿,一觉睡到天亮。他推开门走了进去,见余丛云迷迷瞪瞪盯着烛火,似睡非睡,脑袋摇来摆去。眼看就要撞上桌面,飞身过去,把手掌垫在余丛云额头与桌面之间,咚地一声。 余丛云醒将过来,眼神恍惚。琼犰秋把手收回来,在桌下甩了甩,除去痛感。 “你怎么来了?” 琼犰秋指了指外面,月已中天,已半夜了。 余丛云无奈站起身,看了眼林旭,见他无碍,道:“无时看起来没事,我们都去睡吧。”说完,打了个呵欠。 琼犰秋知余丛云即使去睡,心里记挂余丛云,定也睡得不安稳,只怕后半夜悄悄又起。遂,摇了摇头。 “小孩,脾气真倔。”余丛云小声道。 琼犰秋担心余丛云反悔连忙将他送入隔壁房内,亲眼见他爬上床,闭上眼睛,才回到林旭房中。 桌上烛火,随着开关门带入的一阵风,摇摇晃晃。琼犰秋连忙护住,坐下来,右手支着脑袋开始休憩。不知不觉,发起儿时梦来。 “小家伙,过来。” 梦里那人温柔浅笑,小犰秋迈着两只小短腿,飞奔他的怀里。 第15章 15往事一 桌上的蜡烛几已烧尽,融化的蜡液沿着烛台流到桌面,冻成白色一块。 琼犰秋清醒过来,去看了看林旭。 只见林旭睡得极不安稳,身体抽搐着,苍白嘴唇抿得紧紧的,汗水一颗颗从额上挂下来。琼犰秋以为他要醒来,更加凑近了些。 “阿绿——!”林旭正开眼,大叫一声,喘息不定。 这一声极为凄厉,令琼犰秋心头一跳,恍惚回到三年前的那晚,耳边充斥着各种求救尖叫、惨叫以及绝望的呐喊。 林旭突然醒来,泪珠滚滚而落,他迷茫望了望四周,没见到挂念的那人,立时翻身下床,口中不住嚷叫:“阿绿!阿绿!”他在房间里四处翻找,没找到阿绿,就要推门外出。 琼犰秋回过神来,上前要拦,却被他推倒一边。 林旭跑到院子里,大吼大叫,边叫着阿绿,边又在院落中翻找起来。彼时已入深秋,天冷地寒,他身上就披着一层薄薄亵衣,却不觉冷,光脚在草丛里、树丛里各种乱翻乱找,甚至还趴在水缸子里,大叫阿绿的名字。 琼犰秋觉得林旭怕是疯了,追过去打算要用蛮力将他拉回房内。 突然“啊——”的一声惨叫,原来是林旭双手在草丛里胡乱扒拉,给划出一个大口子,鲜血一下渗了出来。 琼犰秋大步赶上,见琼犰秋怔怔望着手中伤口,当鲜血顺手手腕滴落到地上时,林旭呼吸立马急促起来。他”啊……啊……啊……“个不停,双眼尽是惊恐。 “小秋,出了什么事?”余丛云听到动静,从房里奔出来。他昨晚和衣睡觉,衣服倒是齐整,只是头发乱糟糟,像个杂草堆。 林旭倏然疯了一样从院子冲了出去,余丛云再也顾不上发生何事,立马和琼犰秋一起追了出去。 林旭奋力狂奔,跑至那间出事的房间前,脚步却慢慢停了下来。他跑得飞快,余丛云和琼犰秋赶到时,只见他怔怔望着前面紧闭的房门,动也不动,光是望着他的背影,也能感受到一股绝望。 琼犰秋和余丛云对视一眼,慢慢接近,欲将他拉回房,走到旁边,却见他正默默流泪,一脸不堪痛苦。 余丛云一阵心痛,待要说上几句,林旭突然跪了下来,手抓着胸口,哇哇大哭起来。他就这么跪倒在地,双手使劲砸向地面,哭得撕心裂肺,。 余丛云和琼犰秋两人要将他扶起来,却被他一一推开。余从云将琼犰秋扶起来,让他先不要动作,自己蹲下来凑到林旭旁边,闻言道:“无时……”说了这两个字之后,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林旭哭成一个泪人,哪有往日的风流之气,含糊不清道:“是我……是我……害死了他……” 这是阿绿出事之后,余从云首次听林旭开口,赶紧趁热打铁,追问他:“那晚究竟发生了何事?”琼犰秋听闻林旭说话,又听余从云开口询问,走近倾听,只听得林旭依旧含糊不断说自己害死林绿,自疚之痛犹如刀割。他以为若是中秋那晚没与阿绿争吵,阿绿便不会草草回去,躲过一劫。殊不知,若是对方刻意行凶,又岂是能躲过的? 余从云想要捉到真凶为阿绿报仇雪恨,又继追问:“你可知凶手是谁?是李环燕吗?” 林旭不答,语音渐低,似乎又要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在那里,阿绿一身青布衫,干干净净,齐齐整整,脖颈上没有鲜血泉涌,眼里也没有恐惧惶急,笑言晏晏走向林旭,责怪他跑到哪儿去了,让自己一顿好找。林旭慌忙迎上去,握住他的双手,入手温暖细腻,不觉落下泪来。阿绿问他:“少爷,你怎么了?”林旭将他紧抱入怀,决定一生一世也不放开这双手了。 林旭躺倒在地,茫然地望着天际,眼里的泪水随着眼角落下里,缓缓干涸。 余从云用力摇晃林旭,见他双眼紧闭,嘴角含笑,惊得连忙触他鼻息,虽然缓慢,却也微感热气,以为他只是像原先一样昏睡过去。林旭难得醒来,却没有问出最关键之事,余从云相当抑郁,不由偏头看向琼犰秋。 琼犰秋见林旭喃喃自语时,绝望如斯,一点不下于当年那夜所见,连退数步,宛如有把尖刀在心上连戳不止,那些惨绝人寰的尖叫又重新回到他的脑海。”……啊……啊“琼犰秋抱住自己的脑袋,蹲在地上,瑟瑟发抖,仿佛又回到那人间地狱。 琼犰秋母亲于彩蝶,本是镇江一带一家颇有名气花楼里的花魁,被安庆东看中,娶回家做妾。安庆东的醉龙拳在江湖上占有一席之地,再加之经营镖局,家产颇为富余。于氏嫁入安家,颇为自喜,以为下半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自于氏进门后,安庆东夜夜流连,把他那正妻和其他三房小妾均抛诸脑后。可惜好景不长,那安庆东骨子里就是个好色之徒,不久又新看中了一伶人,日夜挖心思要得到那人。那时于氏又刚好怀孕,安庆东不得近身,除了偶尔来看她身子,几乎不再露面。备受冷落的于氏摸着已鼓起的小腹,心道:“不要紧,若是能生个小少爷,那些人都不会是我的对手。” 于氏怀胎六月时,安庆动不知用了何种手段,终于将那原先死活不肯的伶人抬进家门。于氏从下人的闲言碎语里得知,安庆东为了讨人欢心,还特意从苏州移植一批上好青竹,种在院内,并将院落改名为千竹院。她气得浑身发抖,决定要去见那人,看他究竟是有何本事将安庆东迷得团团转。 千竹院内种满青竹,绿幽幽一片,微风里满是清洌竹香。于氏扶着肚子,坐在石桌旁。她下面垫着软垫,是安庆东特意找人为她缝制,以防她受凉,对胎儿不好。轻抿一口绿茶,于氏偷眼打量面前之人,面容确实秀美,清风带起一缕墨黑发丝,出尘绝逸,见他捂嘴轻咳一声,又多上几分病态娇媚。于氏将茶盏轻放于石桌上,发出一声轻响:“听说弟弟出自梨园,和我也算同道之人。“琼弄玉在听于氏要见他时,早从侍从听闻,这正怀着胎的五奶奶出身勾栏,颇受安庆东宠爱。他知对方故意上门找茬,本无意于她争辩,只是听她出言侮辱,忍受不住,冷声道:“弄玉出身怎敢与五奶奶相提并论,梨园只会做些吹吹打打的小事,可不会那伺候人的床上功夫。” 于氏见对面之人眼神直直射向自己,一脸傲然。心道:“这样的人却屈居人下,注定活不长久,怎可与自己争斗。”便吃吃笑出声来,钗环相叩,叮叮作响,煞是好听。安庆东虽好女色,但极厌女子之间为争宠使出下作手段,前头一小妾故意散布流言,说于氏出身红楼,肚里怀得不知谁的种。安庆东丝毫不念旧情,将她赶出家门,不准携带安家任何一物出府。那小妾在安庆东身旁已有三年,却落得身无一物,被迫流落街头,甚是凄惨。于氏寻思不用自己动手,这人就会自灭,心情自好了许多。 琼弄玉不解看她,明明被自己出言反讥,却为何笑了出来。 于氏捂着嘴角微笑道:“弟弟,姐姐不过是个玩笑,何必当真。你家的茶水真是香,可让姐姐带些回去?” 琼弄玉又轻咳一声,拢了拢肩上披风,吩咐下人取些茶叶给于氏。他正要起身送客,却听于氏一声娇喘。 “哎呦,这孩子可真顽皮。等生下来,必定和他爹爹一样,英勇无比。” 琼弄玉瞥了眼她圆圆的肚子,起身回房。 第16章 16往事二 十月怀胎之后,安犰秋出生。 于氏自然喜不胜收,母凭子贵,虽然安家已有长子安天铭,但若是一个不小心出了意外,她的孩子不就是长子了吗?于氏将小犰秋抱在怀里,宛如世间珍宝,伸出一根手指逗弄下巴,小孩咯咯,发出含糊不清的笑声。小孩和其他婴孩不同,不会没日没夜啼哭不止,大多时候闭着眼睛呼呼大睡,口水流了一下巴。于氏看着睡在小床里的孩子,温柔而笑:“自己的孩子毕竟不同,日后定然出人头地。” 一年之后,于氏抱着小孩,大声叱喝:“你为什么不说话?” 小孩迷茫地望着自己的娘亲,把攥得紧紧的小拳头咬在嘴里。 于氏一手拍掉他的小手,盯住小孩眼睛,厉声道:“快叫娘亲,快叫!” 小孩依旧迷茫望着眼前世上最温柔的人,却见她变了模样,圆溜溜的眼睛聚满泪水,顷刻间,哇哇大哭起来。 于氏大声嚷道:“闭嘴!给我立马闭嘴!” 小孩哪里会听她的话,依旧哇哇大哭,尖利的哭声刺穿于氏的脑门,像有一根木棍在里面搅拌不止。于氏怒气勃发,大手重重往小孩背上砸下,边打边嚷:“让你哭,让你哭,你倒是给我说话啊!”说着,将小孩扔在床上,退下裤子,狠狠打他屁股。 小孩受痛,哭得嗓子都哑了。 一旁的侍女不忍心,上前劝道:“夫人,少爷刚满一岁还小……” 于氏还未听完,尖声厉叫:“他还小?他哪里小!稍聪慧点的孩子,早说得一口伶俐,甚至还能背诵一两句诗句。可他呢!连个普通孩子也比不上,连一个字都还没从他嘴里蹦出来。”狠拉小孩嘴角皮肉,像捏年糕一样。 “夫人,少爷自小与别人不同。别人家孩子夜夜啼哭,吵闹不休。而我们少爷从不闹腾,安安静静,想是性子天生沉稳。夫人,可再等等。” 于氏稍稍冷静,看了一眼哭得直打嗝的小孩,心生厌恶:“今天的事,谁都不许说出去!连老爷也不许,要不然拔掉你的舌头。” 那侍女连连点头,不敢再出一声。 “你去……去看他怎么样了?”于氏起身,坐到房中央楠木桌旁,端起茶喝了一口,不再看小孩一眼。 那侍女上前,将小孩衣服整好,掩过小屁股上留下的红巴掌印。小孩哭得一抽一噎,乖乖躺在床上任由侍女摆弄。 又一年过去,于氏早对小琼秋没了指望。原先将他捧在手心,亲自照料,如今却将他当了出气筒,稍有一顺心,便指着大骂。 小犰秋才两岁,对世事模糊,只知道娘亲不喜自己,却也不懂为何。他努力讨娘亲欢心,娘亲嫌他烦,他就蹲在墙角,把自己缩成一团,尽量不被人看见;娘亲骂他打他,他就乖乖低着头,任由她打她骂;娘亲有时哭了,他就努力踮起脚尖,为娘亲擦泪。可尽管如此,小犰秋依旧不招人喜爱,连爹爹也从未正眼瞧他一眼。 就这样小犰秋在谁也不爱,谁也不疼的日子里,长到了五岁。 这日,小犰秋又挨了一顿打。于氏不知为何,下手比往常重上许多,两只藕臂上满满乌青。但令小犰秋最伤心难过的,是他头一次被娘亲指着,亲口骂道:“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一无是处的东西!”那时,小犰秋还不大明白“一无是处”是什么意思,他只是觉得娘亲前所未有地讨厌自己。 小犰秋软着两只小手臂,慢腾腾步出房外。因为娘亲一点也不想看见自己,他连墙角也不敢躲了。小犰秋一步一步走出院外,自出生后,他还未曾出去过,转了转小脑瓜,左看看右瞧瞧,最后决定往左边走。 他走走停停,不知往哪里去,这是安犰秋第一次尝到无家可归的感觉。不知走过多少路,小犰秋来到一处长满绿草的地方。这绿色的草和自家的院子不同,长得非常高又非常粗壮。小犰秋扬起小脑袋,觉得这绿草要长到天上去了。他迈起小短腿,快步过去,想要离这美好得不像话的地方近些。 “你是哪里的小孩?” 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 小犰秋吓得一跳,站着一动不敢动,保持着左腿前迈,小屁股往后掘的动作。 “这里的小孩,除了是那人的,还有谁的呢?”那人忽然喃喃自语,嗓音透着自嘲,小犰秋觉得身后的人似要哭了。 “过来。” 小犰秋犹豫会,转过脸来,慢吞吞往他走去。他站到石桌旁,低着头不敢看他,两只小手紧紧攥在一起。 “抬起头来。” 小犰秋不敢抬。 “我这里有好吃的梅花糕,你要是听话,就给你吃了。” 小犰秋从来没吃过梅花糕,但娘亲的侍女小青曾经偷偷塞给自己一块糖糕,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尝了一口,只觉是再好吃不过了。他一直偷偷含在嘴里,让糖糕一点一点化开,满嘴的甜。可是后来,小青被娘亲送走了,他就再也没吃过糖糕。 小犰秋战兢兢把小脑袋瓜抬起,眼里全是恐惧。 那人抿嘴一笑,秀丽的脸庞如美玉般温润。 “听话的孩子是好孩子。这块梅花糕给你吃了。” 小犰秋小心翼翼接过那人伸过来的梅花糕,小咬了一口。 “哭什么?想吃的话,这些都给你。”一身洁白之人,摸了摸小犰秋的脑袋,温和道。 此后,小犰秋便经常来这长满又高有壮绿草的地方。 后来,小犰秋知道那又高又大的绿草叫做竹子,这个院子的名字叫“千竹”,就是有很多很多竹子的意思。他还知道这个长得很美的人叫做“琼弄玉”。 “琼……弄……玉” “啊……呜……啊”小犰秋不会说话,只能发出些啊呜之声,他有些气恼,努力调整嗓音又说了一遍:“啊……啊……呜” 那叫琼弄玉之人,笑着摸了摸小犰秋的头,安慰他不要着急,笑容还未散去,便皱紧眉头咳嗽起来,接连一下又一下,听得小犰秋心惊胆战,慌乱站起来,跑到琼弄玉身边,犹豫举起小手,轻轻拍在他的身上。 好一会儿,琼弄玉止住咳嗽,温柔笑道:“我没事,别担心。”拉起小犰秋的小手,往屋里走去。 小犰秋不是第一次来到琼弄玉的屋里,但每次都会睁大眼睛好奇打量。琼弄玉房里布置和于氏很是不同,他本是男子,自然就少了许多女子喜的各种花哨之物,但也比同辈男子简洁不少。房间里摆放的大多都是书本,琼弄玉似乎极喜欢看书,小犰秋每次来找他,大多数都见他拿着本书在看,虽然今日却是坐在庭院里望着竹林发呆。 小犰秋走到房间一角,见一花瓶里塞满了卷成一团卷轴,伸出手想要拿出来看看。 “你要看这个?” 小犰秋点点头。 “好,我拿给你看。”琼弄玉取出其中一幅卷轴,缓缓打开,竟是一幅字。 这字飞扬流畅,宛如于风中行走,于流水顺游,可想知写这字的人是何等肆意洒脱,又何等举止浪漫。 “你要学字吗?” 小犰秋瞪大眼睛,欣喜得不住点头。 琼弄玉抚下他的小脸,将他拉至书案旁,抱起坐在木椅的软垫上,自己从后面整个人包裹住小犰秋。 “你年岁小,先从最简单的学习。”玉葱般的手指握住笔杆,在白纸上画出墨黑一横。 小犰秋难得摇头,表示抗拒。 琼犰秋奇道:“可是觉得太简单了?那学其他字好了。” 小犰秋伸出小手握住笔杆上的郁葱手指,又是倔强摇头:“啊……呜……啊” “什么?” 小犰秋转过脸,执着盯着琼弄玉,一字一顿:“啊……呜……啊” 琼弄玉顿悟:”你要写我名字?“ 小犰秋眼中露出欣喜。”我的名字不好。“ 小犰秋皱起眉头,再一次大大出琼弄玉意外,拍了拍桌子,表示对他说的话不满。”真要学这个?我的名字可是很难哦?“ 小犰秋郑重点头,神色无比严肃。 琼犰秋低头,亲亲他的小脸蛋,笑道:”好。“ 第17章 17往事三 琼弄玉收起先前拿出的字卷,小心整理好,放回原位。 小犰秋坐在软垫上,晃悠着两条小短腿,满眼期待地看着琼弄玉。 “这么想学字?”琼弄玉笑着从红檀木笔架上取下一杆羊毫笔,在纸上缓缓写下自己的名字。 小犰秋望着眼前三个黑黢黢,美得像画一般。他瞧了眼琼弄玉姣好的面容,又看了看字,心想:“美好的人,字也写得好。” 琼弄玉抓住小犰秋的小爪子,让他握住笔杆,不住调整他的握笔姿势,直至呈鸡心状。他的手掌包裹住小犰秋的小爪子,在白纸上缓缓移动,一笔一画,写下“琼弄玉”三字。 “记得了吗?” 小犰秋抬头看他,摇了摇头,两蹙眉毛垂下,成八字样,活像一个小老头。 琼弄玉轻笑出声,曲起拇指和中指,弹了下他的额头:“你照着我写的字,多练几次就记得了。” 小犰秋见他笑了,心里欢喜得不得了,觉得写字是普天下最幸福的事了。方才琼弄玉俯在他的身上,小犰秋闻到一股清香,他不知道如何形容这股味道,只觉闻了之后心里非常舒适踏实,从此迷恋上这个味道。在十岁前,他每次一见到琼弄玉都喜欢抱在他的身上,把头埋进他的怀里,深深呼吸。后来,琼弄玉不在了,他又在余丛云身上重新找回了这个味道。 小犰秋一练字就是两个时辰。他照着琼弄玉写的,一笔一画,临摹得极是认真,竟把放在案上的一叠纸都写光了。对着从窗外照进来的光线,小犰秋把自己写的每一张都认真仔细瞧过,却没有一张满意,甚至觉得自己写得那般丑,简直侮辱了那美丽之人。他从椅子上跳下来,打算再找些纸来,却见琼弄玉竟靠着床头,扶额睡着了。他本想再弄些纸来练字,这会儿见此,一股脑儿全丢了,轻手轻脚地靠过去,蹲在地上仰起头,默默看着床上沉睡之人,然后上床,在他身边依偎地躺下。 这一觉,直至日落星起。 小犰秋于睡梦中,感觉有人在摸他的脸,摸到痒处,不禁咯咯笑出声来。 “小家伙,快起来了。” 小犰秋揉了揉迷蒙的双眼,恍惚见到一张柔和笑脸对着他,双手一搂,紧紧抱住留在脸蛋上的那只大手,蹭了蹭,撒起娇来。 “呵呵。再不起来,有人可要被打屁股啦。“ 小犰秋睁开一只眼睛,看见一双含笑眼眸,又咯咯笑起。 “怎么一直笑个不停?” 小犰秋从床上起来,望了望窗外,天已暗了下来,一弯月钩已爬至树梢。他一惊,马上就要离开,被琼弄玉拦住。 “天已暗了,我送了回去。” 小犰秋拼命摇头,他知娘亲讨厌琼弄玉,每日的谩骂里总少不了他的名字,自然不愿他去受气。 “听话,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琼弄玉从屏风上取过一件外衫披在身上,就要去抱小孩回去。听得喀喇一声,转身过去,房门已开,小孩也已不见踪影。 小犰秋发起腿来拼命奔跑,好在千竹园和彩蝶轩离得近,半刻钟左右就到了院门口。 于氏的房间大亮,不似寻常那样,从房里传出器皿的摔碎声或大骂声,而是一串串的娇笑。小犰秋蹑手蹑脚,往里靠过去,到了房门边,正巧遇上侍女出来。那侍女惊呼一声:“少爷?您到哪儿去了?” 小犰秋登时打了个寒颤。只听得于氏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出来:“小秋回来了?赶紧进来,给爹爹请安。” 小犰秋听于氏并无发怒征兆,松了口气,但一听到“爹爹”二字,原本松懈的神经又再次紧绷起来。他今年已有八岁,见到父亲的面却是屈指可数。他战兢兢跟着侍女往里走去,穿过外间,侍女把门帘一掀,露出里屋耀眼的灯光来。小犰秋一直低着头,不敢抬头看他们,哆嗦地在房中央跪下。 安庆东自从得到了琼弄玉,一心扑在他的身上,除了偶尔会看看怀有身孕的于彩蝶,其他妻妾一概冷落。但再美的人总有看厌的时候,加之琼弄玉性子傲慢,对他从不假以辞色,慢慢也就心生厌弃了。这些年间,他在外又不知见过多少美貌女子男子,均及不上于彩蝶当年风采。慢慢地,他又开始想起了于彩蝶昔日的美色和服帖,心念一动,决定重新宠爱。可惜,于彩蝶自从得知小犰秋天生不能说话,性子就变得极端起来,动不动发怒砸东西,连平时的妆容衣着也不上心,哪里有过去的一点风采。安庆东又回亲眼见到她像泼妇一样的举止,顿时失去兴趣,又投奔到其他的莺莺柳柳去了。 这日,于氏趁着天气晴朗,想到花园里的湖心亭走走。路上花团锦簇,莺声婉转,到了湖畔,远远望去,亭中早已有人。安庆东搂着新来的小妾,在她面上香又一香,惹得小妾举起粉拳胡乱敲打。于氏当场气得咬碎一口银牙,冷冷回院。回到院中,不见犰秋,更加大怒,她早知小孩常去琼弄玉哪儿,原本不做理会,但今日见安庆东与新进门的小妾调笑画面,想起琼弄玉曾也抢去她的宠爱,气得把桌上茶壶茶盏细点等全扫落地面。 侍女听到巨响从外间赶来,见于氏又大发脾气,丑态尽力露。她是于氏的贴身丫环,主人不受宠,她自然也跟着受冷落。想起这些年,被其他房丫环排挤欺负,大起胆来,跪下大声道:“夫人,您先别气。” “都快被老爷抛到脑后,还能不气!想当初如何风光,多少男人捧着大把银子只为博我一笑,现却落得如此惨地!我怎能不气!” “夫人说的正是。夫人天生貌美,容颜绝色,只少许打扮,便可重现光华,岂是那些女子可比得上?若是细心打扮,老爷见了,定然回心转意。“于氏听她言说,怔怔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右上抚上脸庞,瑟瑟发抖,自己的容貌竟然不知不觉已变得如此憔悴不堪。这些年来于氏全身心沉浸在怨恨里,自暴自弃,整日里发泄对命运的不满,让自己生下一个哑巴,却忘了自己拥有女人最大的武器——不可方艳的美貌。”小翠,帮我梳妆打理。“ “是。”小翠知于氏将自己的话听进去,松了口气,打开妆盒,为于氏细细梳洗起来。 于氏盯着镜中一点点变美的自己,目光愈发深沉。这些年来,她完全忘了,如果能得安庆东的宠爱,孩子算是什么!她想要多少个都可以。唯一比得上自己的琼弄玉,性子差,早不如当初得安庆东宠爱,其他一个个的容貌半分也及不上自己。她拈起红纸抿了唇,红艳的唇色衬得她整张脸容光焕发起来,宛如早春杏梅,娇艳可人。 “小翠,扶我去湖心亭。” 于氏到了湖畔,安庆东和那新妾已移步到湖上石桥。小娘子正在给湖中鲤鱼喂食,抛一次笑一次,笑声娇嫩,如一只轻羽在心头撩拨。安庆东双手从后紧紧揽住小娘子的小蛮腰,嘴不住往白嫩的脖颈上凑去。 于氏让小翠扶着她过去,一步一摇,有万种风情。 “老爷”仅这二字,便让人骨头酥软。 安庆东从小娘子脖颈中抬起头来,瞬间迷醉。 于氏站于桥头,一身红衣将她婀娜身段尽情展露,倾泻而下的乌发被清风撩动,几缕发丝缠绕于她的眉眼之间。她微沉身子,又一次行礼,眼波流转,媚眼如丝。 “夫……夫人。”安庆东见于氏不仅重现当年绝色,甚至更多出几分成熟韵味,登时被迷得七荤八素,只恨不得立扑上去,将那身红衣撕裂开来。 于氏垂眸一笑,又添灵动。 安庆东哪里还顾得上新娶进门的小娘子,飞步凑近,气得小娘子在原地皱眉跺脚。安庆东急色,还没到彩蝶轩院门,一把将于氏横抱起,一脚踹开大门,扑倒床上。两人在床上胡闹一下午,至酉时才停歇。数个时辰翻云覆雨,两人早已饿了,吩咐下人准备膳食。安庆东吃了一半,忽然道:“犰秋呢?怎不见他?”安庆东虽对小犰秋不上心,但到底是亲生儿子,两父子很久没见,如今人又在彩蝶轩里,自然想起了他。 于氏一顿,重新露出笑脸:“小孩子爱玩闹,怕是去弟弟那了。” “弄玉?怎么会去他那儿?” “小秋这孩子,自小就怪。对我这个娘亲冷淡,对弟弟倒很亲近。” 安庆东当然知道于氏平时不少打骂小犰秋,只是一来他现十分喜爱于氏,二来对小儿子没甚么感情,自然也就随之去了。但关系到了琼弄玉,他可就不随便了。想当初他是花了多大心思,才得到他。如今听说,琼弄玉与自己的小儿子处得好,起了一些心思。他唤来小翠,让她去千竹院把安犰秋领回来,并让告诉琼弄玉——安犰秋快二更天还不回来,太不像话,五奶奶非常生气。 于彩蝶听了,皱了皱眉头。 小翠应下,开门就要出去,正好碰上小犰秋,便将他领进屋。 小犰秋跪在房中央,发着抖,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嘭嘭嘭”敲门声起,琼弄玉到了。 第18章 18往事四 琼弄玉靠在床上,凝神望着小犰秋专心练字的背影,恍惚中,将他与另一人重合起来。 琼弄玉原是金霞班之名伶小旦,一音一步,动人心魂,又因他本人气质绝尘,不似同行之人,半点不占脂粉气,颇受名流之类喜爱,常被邀请至府上唱上一曲。 一日,镇江太守邀请金霞班到府上唱戏。 琼弄玉登场,一曲《牡丹亭》,歌声婉转悠扬,神状之美,令人目移神往。当时安庆东为太守祝寿,正坐台下,心神俱给迷住,登时起了色心。 琼弄玉一曲唱罢,到台后卸妆,一男子竟从一口大箱子钻了出来。 “当真没让我失望,真是出尘绝逸啊。” “你是谁?”琼弄玉冷冷盯视来人。 “在下,姓吴,单名一个迹字。现为太守门客。” “既是太守门客,不在台前为太守祝寿,到这里来做什么?” “在下只是一个混吃混喝之辈,老在太守身边晃悠,怕迟早被拆穿给扫地出门。”他眼神一转,又道:“早闻金霞班名伶琼弄玉,气质绝伦,容貌一等一的好,今日有幸一睹真容。” “既见过了,就请出去吧。”琼弄玉凉凉道。不久后,就会有其他人进来,他不想惹出什么乱子。 “只单单见过怎行?如不介意,请与在下结为友人。”吴迹眯起眼睛,像一只狡猾狐狸。 不知有多少人贪图琼弄玉美色,称想要与之结交。这种话,琼弄玉听得太多了,放下脸,声音一沉:“出去。” “在下……” “出去!" 吴迹被下逐客令,只得灰溜溜得出去了。不过他的脸皮堪比拐角城墙,自那日之后,天天缠着琼弄玉。琼弄玉登场唱戏,他便在台下看着;琼弄玉台后卸妆,他在门外守着;琼弄玉出门,他也跟着。琼弄玉赶也赶不走他,打也不能打,最后只能无视,希望对方早点厌了。 琼弄玉本是官门子弟,只是亲人犯事,牵连全族,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他虽幸免,却也从此不得入仕。可怜他饱读诗书,却再无施展才华机会,差点饿死街头。幸得金霞班班主收留,他为了报答恩情,留下来帮忙。不想,他在这一行颇有天赋,第一次登台便收了满堂红,名声大燥。 春风一过,两岸绿柳飞扬,燕鸟纷啼。琼弄玉受邀至游船赴诗友会。他平时不爱参与此类聚会,于他来说,两三人足矣。但今日为了让吴迹出丑,应下约定。他一踏上船板,里面的人纷纷涌动出来,热情地邀他进去。 其中一人指着他身后道:“请问这位兄台是?” 琼弄玉听了微微一笑,道:“无才无德,跟屁也。”吴迹整日里跟随,着实恼怒了他。 众人听他口出讥语,自然晓得又是一个垂涎他美貌的人。他们当中也不乏觉得琼弄玉容貌美丽动人,但他的身上气质,绝不容人轻亵。 吴迹听了,不仅不气,反而暗自欢乐:“这些天,他全程无视我,我还怕他当真不把我放在眼里哩。现在哪怕他是在骂人,那也是好事。”于是笑道:“在下吴迹,太守府上混吃混喝之辈,各位无须在意。” 他话一出,惹得全船的人哈哈大笑,不少人也露出了鄙夷之色。 琼弄玉觉得他的无耻更上了一层境界,冷哼一声,不去理他,径自走到船头欣赏风景去了。 吴迹想要跟上去,却被其他文人学子故意拦住,不让靠近。他往右,一群人往右,他往左,一群人往左。 “你们干什么拦我?” 先前问他身份的人——王新语,带头道:“想要见弄玉,可要先过我们这一关。” “正是,正是!”其他人纷纷应和,他们想着吴迹不学无术,故意要让他出丑。 吴迹伸长脖子想要看一眼琼弄玉,被人侧身挡住,无奈抱胸道:“你们要怎么样?” “对对子吧,你要是对上了,就让你过去。” 吴迹一口答应:“好。” 王新语在船上踱了几步,敲了敲湖岸风景,灵光一闪,出了个上联:“春城无处不飞花。” “游船不是不刁人。” “你!” 吴迹拱手道:”在下,可是对上了。“ 王新语哼了一声,一甩手,又出了一句,竟又给吴迹对上了。后面的猜字,作诗,也均一一过关。这下众人知晓吴迹方才所言不过自谦,非但不是平庸之辈,反而才学颇佳。只是他们仍旧不知,吴迹最拿手的还是他的字。 吴迹施施然踱到琼弄玉身旁,笑眯眯拱手道:”现下,在下可与卿交为友人乎?“琼弄玉再次醒来时,瞥见小犰秋睡在身旁,小肚子随着呼吸一鼓一鼓,心柔得快化成一滩水。他伸手在小犰秋身上摸来摸去,挠他痒痒肉,小家伙撑开眼皮,笑得浑身发颤。他本想送小家伙一起回去,奈何小家伙太过懂事,担心于氏迁怒自己,竟然趁着换衣服间隙偷溜走了。琼弄玉急忙赶上,推开门,却见小孩跪在房中央瑟瑟发抖。他扑过去,将小孩浑身上下细察一遍,见无伤口,才松下气来。 他抬头扫了一眼,平生最厌恶最痛恨之人此刻就在这里。他看也不看,就要扶起小犰秋离开。 “弄玉,都来了怎么也不打个招呼?犰秋是彩蝶的孩子,你怎能一句话也不说,说带走就带走。” “你要怎样?”琼弄玉抬眼,视线直逼安庆东,恨不得将对方千刀万剐。 安庆东触到他的视线,微微一笑:“我们许久未见,你姐姐也甚想你,留下来一起吃顿饭罢。” 琼弄玉冷冷扫视于彩蝶一眼,于彩蝶端正坐在桌旁,不发一言,神色却也难看。 “不了。”琼弄玉冷冷吐出两个字,然后推开挡在门口的小翠,带着小犰秋进入漫漫夜色。 那年八岁的小犰秋被琼弄玉拉着从那个地狱似的地方逃出来,他抬头借着月光,只能看见对方绷紧的下巴,心里却是溢满不可言喻的幸福。可这样的日子只维持了不到两年,当琼弄玉离开之后,小犰秋过了很长一段行尸走肉的日子。直到有天,翻出琼弄玉留下的那唯一字卷,这还是他在安庆东下令毁掉所有琼弄玉之物时,偷偷藏下的。他日复一日地临摹誊写,只为求感受到那年一起练字的一丝温馨。 小犰秋一练便是四年,四年里,于氏又生了个女儿,把他赶到旁边的小屋;安庆东又多了两名小妾,千竹园里的竹子被铲光了,改建成新人喜欢的样式。不过,这一切对于安犰秋来说,早已无所谓了。他沉浸在字海里,整日里不是读书就是写字,对外界发生的事不闻不问,直到那晚。 安犰秋是被一声尖厉的惨叫声惊醒的。他从房里出来时,外面早已乱成一团,火光冲天。下人们四面奔跑求救,却不断被后面追着的人拿刀子一一砍倒。安犰秋生平第一次看见死人,他从不知道人的血有那么红,那么多,就流水一般喷射出来。地上都是残肢断臂,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他下意识转身要往后门逃去,却见一人手持短剑,从屋顶跳落,刀面闪光,一剑刺入人的身子里。人血飞喷出来,溅到脸上,而他却露出一脸欣喜若狂。 安犰秋从未如此恐惧,他拔腿就逃,脑袋里一片空白,到处都是人死之前发出的惨叫。他想大声喊叫出来却做不到,只能不断往前跑,往前逃。逃到花园,看到假山,立刻闪了进去,双手死死捂住耳朵,整个人缩成一团。可风里的血腥依旧传了进来,有那么一刻,安犰秋怀疑自己是在一片血海里,耳朵里,鼻子里,嘴巴里都灌满鲜血。 第19章 19凶手是谁一 两片唇,合成一片。 余丛云见琼犰秋蹲在地上,紧紧捂住双耳,整张脸埋在膝盖里。林旭躺倒在地,兀自沉睡。 他上前分别摇晃两人,均不被理睬。 “小秋?”余丛云又摇了摇琼犰秋,琼犰秋似听不见他的声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全身发抖。 余丛云不明白琼犰秋究竟发生了什么,突然变得如此。他在旁边不断轻摇呼唤,却始终不得回应。他又去摇了摇林旭,林旭和之前一样又回到了毫无意识的尸体状态。他看了看突然异变的两人,不知如何是好。见琼犰秋不住发抖,回想起那段在回春堂的日子,小秋明明痛得浑身都抽搐了,却从不吭出一声,原以为这孩子性子要强,不愿喊痛,却哪知竟然天生哑巴。可是哑巴痛的时候,好歹也会发出声音,这孩子到底是受了什么折磨,才会这样忍住自己的声音。 他一心疼,蹲下将琼犰秋整个包进怀里,头轻轻磨蹭着他的头,想要以此安慰他。让他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自己都会守在他的身边保护他。 琼犰秋被困在那个残酷血腥的夜晚里,满腔的血腥味,让他几欲作恶。忽然闻到一股熟悉味道,他循着气味,小心从山洞里钻出来,外面并没有想象中的尸横遍野,什么也没有,空空荡荡,只有无边的暗黑。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从前面传来,呼唤他往前走。他犹豫着先小心迈出一步,接着又是一步,然后发疯一般的跑动起来,他想起这个味道是谁了。 余丛云觉得怀里动了一动,连忙放开手来,迎面是满脸泪水的琼犰秋。他从未见琼犰秋露出如此恐惧悲伤的神情,不由自主用拇指轻柔地擦去泪水,在他额上落下一吻。 “余丛云在吗?小哑巴!你们在吗?”洪亮的呼喊声从外传了进来,余丛云陡然清醒。此刻,他正与琼犰秋面对着面,两片嘴唇只离的一指距离。余丛云吓得一跳,慌忙要退,琼犰秋此刻依旧处于极度不安中,见他要离开自己,慌忙迎上。一退一迎,琼犰秋来势更猛,一下就撞上去,两片嘴唇合在一起。 两人眼睛皆然瞪大,倏地往后一退,怔怔望着彼此。 李立和丁谋飞快往宅子里冲来。他们受袁寂然命令,保护余、琼、林三人,半天不得回应,以为出事,飞快往里赶来。 他二人见余琼怔然相对,脸色古怪,林旭则躺在地上。 李立飞快站到余丛云和琼犰秋二人身旁,急问发生何事。丁谋则蹲在地上,仔细查看林旭情况。他们二人见他们三人身上并无带伤,只是现场氛围太过诡异。 “到底怎么回事?”李立性格急躁,不停转圈问道。 余丛云侧脸,尴尬道:“没事。” “没事的话,你们一个个怎么都古古怪怪"李立还欲再问,忽闻得一声重物抛却之声。他和丁谋立即警觉起来,作势让余琼二人保持安静,拔刀横在身前,一步一步往院外移动。待步到门后,两人对视一眼,豁然从门口蹿出,把刀对向门外。只见地上躺着一个人,背对着他们,看不见面容。确定周围没事之后,二人把刀插回刀鞘。丁谋上前,把人翻过来,此人双眼瞪大,嘴巴微张,脸上泛着一层死气,显然已死去多时。 李立与丁谋对视,点了下头,折回院内,沉脸对余琼二人道:“是个死人。你们看看认不认识。” 听闻又有人死,余琼二人均感悚然,有些无措地看着李立。 李立被他们盯得发毛,搔了搔头:“过去看看吧。其实也……也没那么恐怖。”这是真话,自从他当衙役以来,不知见过多少死人,比起在水里泡烂的尸体,这次的不知美上多少。 余琼二人自然不是害怕尸体,而是害怕又是认识之人。余丛云拍了拍琼犰秋的肩膀,对李立道:“我去就好。” 琼犰秋却抓住余丛云衣角,意思是要一起去。 余丛云因方才之事,不敢与他视线相触,劝了几句,没用,便带着他一起去了。 李立领着余琼走到院外,余丛云往地上瞟了一眼,发出一声惊呼。 “她……她就是李环燕!” 琼犰秋点了点头,也表示此人正是李环燕。 李立是见过画像的,只是地上之人五官略有变形,一时没察觉。现再仔细看上两眼,确实和画像之人十分相像。 “这事要尽快禀告袁大人,也要请仵作验尸。”丁谋将尸体稍作查看,脖子上有一圈发黑掐痕,眼睛瞠大鼓出,舌头拉长,应是被人掐死。他站起来,对李立道:“你留在这里保护他们,我去去就回。” 李立携余琼二人重回内院,脸色郑重:“在衙门派人来之前,你们紧紧跟着我,千万不可以离开。” 余琼二人点头。 李立将林旭抱回房间,放在床上,走到桌旁坐下。 余丛云帮着将被子盖好,见他呼吸匀称,才走到房中央在李立旁边位置坐下。 李立自顾倒了杯茶,道:“唯一的嫌疑人也死了,这案子该如何着手。"他转过身,对余琼二人道:“除了李环燕,还有其他可疑人吗?” 余丛云摇了摇头:“没想到她竟也死了。” 李立问琼犰秋:“你呢?” 琼犰秋一顿,也缓缓摇了摇头。暗里寻思:“如果两年前那夜的人,应该会直接找上自己。林旭和阿绿与自己还有点关联,但李环燕……”他确定不认识此人。可接二连三发生这样的事,让琼犰秋隐约觉得自己脱不了干系。 “那真是奇了怪了?“李立托着下颌道:”既然凶手把李环燕送回来,那么此事应该不是因她而起。” 余丛云问:“为何不是她引起的?” “你想,如果凶手是想要杀李环燕,已经得手了,为何要多此一举将尸体送回来?除非……”李立灵光一闪,“除非他想要李环燕的尸体向我们传达什么!” “可是无时神志不清,就算把尸体送回来也没用。” “也许……也许是想让你们看呢?” “让我们?” “据我猜想,凶手本想杀了林旭让你们痛苦,但不小心失手伤了阿绿,那李环燕不是身怀武功吗?她定然出来相救,结果反被捉了去,最后被杀了……将她送过来就是警告……”李立突然提高声音:“他要杀死所有的人!” 余从云听了皱眉,回道:“李捕头,一不说我从未与人结怨,二来凶手能将李环燕杀死,不一定武功高强,但总是有武功的。我一个卖面的怎么会牵扯到会武功的江湖人呢?” 李立转头看向琼犰秋:“既不是你,那就是另有其人了。”他一指头指向琼犰秋,大声道:“那就是你了!你认识李环燕对吧?” 余丛云汗颜,对李立的胡乱推理感到头大:“那日救起李环燕,我们四人都在场,李环燕苏醒后,也没说认识我们任何一个人。” “那真是怪了,肯定有哪里被我疏漏了。”李立做出一副深思状。 琼犰秋站在一旁脸色煞白,手心冒汗。当年安家遭遇灭门,他虽不知原因为何,当十有八九是江湖纠纷。林旭阿绿还有余从云他们断然与江湖事全无牵扯,那么只剩下自己一人。想到阿绿因自己遭到杀害,林旭又躺在床上半死不活……他看着与李立争执的余从云,要是自己也将他害死了。不,不,不,他一定要离开这里。 第20章 凶手是谁二 李立还在和余从云争辩,突然伸出只右手,示意余从云安静下来。琼犰秋紧张得连呼吸都停止了,不动声色走到余从云旁守护着。 三人皆立起耳朵,凝神静听。 有人从院门进来,步伐稳健而飞快。 李立舒了口气,道:“不用担心是丁谋来了。”站起来,开门迎接。 外面果然是丁谋,他进了屋来,扫视一周道:“大人,让我带余公子和琼公子过去,有事商量。” “可是,案子有了新的进展?”余丛云抢先问道。 丁谋摇头:“我也不知。我一回衙门便将这边发生的事禀明给大人,大人派了仵作和其他公差与我一起前来,并让我带你们两人过去。” 余丛云与琼犰秋两人对视一眼,均在猜想到底为了何事。 “大人让你们过去就过去呗,肯定有要事商量。” “可是无时这边……”刚又发生命案,余丛云怎么也不放心林旭,万一凶手回来灭口怎么办? “有我和其他兄弟守着呢?” “可是……” 余丛云还在犹豫,被李立打断:“我一定会在这里守着,一步也不离开。你们两个不会武功,留在这里有只会让我们分心。“余丛云觉得他言之有理,遂答应了。又道:“你可以差人去请回春堂的秦大夫吗?无时今早曾醒过一次,想让大夫瞧瞧。厨房里有熬好的米粥,只须稍稍温热,等秦大夫来了,让他喂下便是。”他想李立人粗,让他帮林旭喂粥定然会不耐烦。 李立当下指挥两名公差,一人去回春堂请秦大夫,一人去厨房热粥。 余丛云这才放心,携了琼犰秋,由丁谋护送着去了衙门。 余丛云和琼犰秋到了衙门之后,被请进二堂,到了袁大人办公之所,竟发现当归也在。 两人正要行礼,被袁寂然免了,道:“本官今日请你们两人前来,是有要事相商量。” 余丛云道:“大人,请问何事?” “当归。” 当归上前,规规矩矩行礼:“小民今早刚一开馆,就有一名少年蹿了进来。他在药柜一顿乱翻,小民要拦,那少年看着瘦弱,力气却大得惊人,一下就把小人推倒在地。他把药搜刮一顿之后,就拿出张画像,问我认不认识上面的人。我一看,竟然是小秋,当场吓得魂飞魄散。那少年眼神凶恶,有一种摄人心魂的力量,小人支持不住……就……就招了。“当归说到这里,满心愧疚,恨不得把脑袋塞进衣领里,“师傅把我大骂一顿,赶我过来报官,于是……于是我就来了。”当归看也不敢看余琼二人一眼。 琼犰秋只听得那人手中有自己的画像,犹如直堕冰窟。满脑子只一个念头:“这一切果然是因我而起!” 余丛云也大为诧异,他当时救下琼犰秋,只以为他是个寻常乞丐,受人欺侮,没想到另有隐情。 琼犰秋见余丛云面色不定,心中大痛:“他是不是……恨我了?是不是也不要我了?” 就在琼犰秋心神不定时,袁寂然突然道:“那日接手命案,本官便派人查清各位身世。其他人均是本地住民,一查即清,只你一人身世不明。”他双眼直逼琼犰秋,“我让朱画师,画了你的画像,本想送去沿县查访,不料一下人见了你的画像竟然全身发抖。事有蹊跷,本官细细查问,才知你竟然到过本府。” 房中,除袁寂然和书棋二人,其余人皆面露诧异。 “你应该认识小儿袁天霸吧?天霸这孩子,一出生身子便不好。本官与夫人遵循算命先生的指示,为他取了一个硬气的名字,不想这孩子病好了,脾气越来越顽劣。天霸这孩子也是苦,夫人虽从小宠爱他,却早早去了,本官公事繁忙,也极少陪他。陪他一起长大的皆是府中下人一类,尽给他说些不三不四的话,让他变得是非不分,时常惹出乱子。那晚,本官见他鬼鬼祟祟,便知他又惹祸,一顿责问下,这孩子才颤颤巍巍道出实情。原来他坐的马车行驶过快,撞倒了人。”他看了眼琼犰秋道:“那人便是你吧?” 琼犰秋一顿,缓缓点头。 余丛云想起当日他被撞得额头遍是血,脸胀得脸五官都挤在一处,心头一酸,眼眶都红了。 袁寂然续道:“我将他大骂一顿,关在房门里不准出来。又从下人口中得知,他们将你关在柴房里,结果到了之后,竟然没看见你。想是,你已经逃了出去。” 琼犰秋又点了点头。那日,他被关进柴门之后,心中虽也有恐慌,但他早已于世间失去容身之所,唯一挂念的人也早已离去,反而有了一种解脱之感。他本以为,到了天明就会被毁尸灭迹,哪想他稍一动作,才发现绑在手腕上的麻绳竟散开大半,略一用力就给挣脱出来。他稍一想便知,把他双手捆绑的下人不忍自己丧命,才偷偷打了一个活结。琼犰秋不想辜负他人好意,趁人不备,偷逃出去。他怕被追上,连累那好心下人,一出门便寻个隐蔽处藏了起来。原本打算天一明,逃出城外,却意外地昏倒在余丛云面摊口。 余丛云则想,袁天霸差点将小秋害死,袁大人却只是将他关在房内,不免太轻罚他。 袁寂然道:“那个不肖子,我已把他打发去了林文书院,望能得到教诲,痛改前非。等年底,他回来了,本官定当亲自押他给你登门道歉。” 琼犰秋还未做动作,余丛云已替他婉拒:“大人,此事已过良久,小秋早也不当一回事,大人不必麻烦这一趟。” 琼犰秋望着余丛云的侧影,没想到他竟还为自己说话,明明这一切祸事都源于自己。 “天霸做错了事,必须道歉。你不必推辞。” 余丛云自小住在信州,自知袁天霸素行不良,岂是区区数月教诲就能改过?他担心到时袁天霸起了报复之心,他和琼犰秋无钱无势,只能任人鱼肉。袁寂然虽在办案方面从来秉公处理,但对袁天霸确是糊涂偏爱。可是他实在不知如何说服面前这个强硬之人,只能硬着头皮,保持行礼姿态,表示抗拒。 琼犰秋哪里舍得余丛云为了自己如此低三下四,上前就拉过余丛云的手,让他站在自己的身边。余丛云这时又怎么愿退步,阿绿离去,林旭半死,若是连琼犰秋都出事,他怎么还能独活下去。他难得得强硬起来,甩开琼犰秋的手,请求袁寂然放弃。 袁寂然气得山羊胡子都给吹起来,他携子亲自登门,诚意十足,却被人一再当面拒绝,尽失尊严。一气之下,猛一敲桌面:“本官带我儿上门致歉,还这般被你推三阻四!” 书棋弯腰在袁寂然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袁寂然面上虽不豫,话却软了下来:“既然你不愿我儿上门,本官备上一份礼作为代替。” 余丛云听了,松了口气,躬身答谢。 这时有官差在门外表示有事禀告。袁寂然让他进来,那官差道:”大人,属下奉大人命令带那少年的画像去各客栈酒楼巡查一遍,还没盘查几间下来,竟在张三冰糖葫芦摊前见到了他。属下和各兄弟当场捉拿,哪想那少年看似平平,行动如泥鳅一般滑溜。兄弟们几次要碰上他,却一一被他溜走,竟连一片衣角都没触到。” “这少年武功尽是这样高强?” 那官差被一个少年耍得团团转,面上颇有些过不去,喃喃道:“是。属下几个没用,抓不住他。” 袁寂然并不见怪,扬手示意他下去。那官差正要退出,袁寂然又忽然道:“等等,你将那少年的画像那与他看。”那个他,正是琼犰秋。 那官差面色一紧,当场跪下:“属下办事不力,那画像已被少年偷走。”他不敢说,那少年当着大街上所有人的面,把画像撕成碎片并讽刺官府将他画得太丑,连他自己都认不出来,惹得街上百姓哈哈大笑。 “出去吧。” 那官差拂了一把额头汗,退下了。 第21章 21凶手是谁三 “方才那官差所言,陌生少年武功高强,又持有小秋画像,莫非是杀害阿绿凶手?既是凶手,为何又主动现身?是自恃武功高强还是另有目的?无论如何,若那人的目的是小秋,小秋岂不是时刻有性命之忧!”一大堆的想法从脑海里冒出来,余丛云眉头越隆越高,心里头也越来越烦躁。 “接下来,本官要对琼犰秋一人问话,其他人先退出去吧。” 余丛云偏头转向琼犰秋,面露忧色,却见他点了点头。余丛云只得与当归、书棋三人一起退出房间。 书棋领余丛云、当归二人到内宅大厅,请他们在此稍作等候,并吩咐下人奉茶,交代一句有公务在身便离去了。 余丛云将茶盏反复拿起又放下,站起来走至门口张望一会,在厅内兜了一圈,又转回座位。 当归见他坐立不安样子,安慰道:“袁大人找他也只是为了查明此案,早日找到真凶,决定不会伤害他。“余丛云听到伤害二字,想起那武功高强少年,忙问当归:“当归,你可看清那少年样貌了?” 当归被他万分急切的神情唬住,点了点头。好像又回到当初琼犰秋住在医馆里的日子,每回琼犰秋稍有不适,余丛云就急得团团转。当时他便想,一个人怎么能对一个初识之人如此上心? “那少年如何?有没有提到关于小秋的事?他是不是很凶恶?他是不是……来杀小秋的?” 当归见他愈来愈惊惧,脸色也愈加惨白,连忙道:“他只是问我认不认识小秋并没有说要杀他。而且他抢走的药物中并没有剧毒,应该不是要伤害小秋。““但他到底是为了小秋前来,就算不下杀手,可能也会捉了他去。” “真这样的话,那么官衙恐怕是目前最为安全的地方了。这里官差多,可以保护小秋。如果待在林宅,我们都没有武功,小秋可就真危险了。” 余丛云觉得他所言极是,脸色稍缓和回来。 当归见余丛云愁眉不展,转移话头:“对了,林旭好点了吗?” 余丛云想起躺在床上的林旭,道“他今早醒过一回,发了疯找阿绿……后来又和原来一样睡着了。” 阿绿直皱眉头:“你可以将情况详述一遍吗?” 余丛云当下将今早林旭各种言行情状一一备述。 “不好!”当归嚷道:“再这样下去,他要变成活死人了。不吃不喝,挨不过七日便会死了!” 余丛云大吃一惊,没想到情况如此严重。 当归拉起余丛云的手就往外冲:“我们要赶紧找师父过去。” “我已经让李立找秦大夫去了,这会儿应已在林宅了。” 当归停下脚步,回头对余丛云道:“那你现在还去林宅吗?” 余丛云看了眼书房方向。 “袁大人一定会派人保护小秋,我们在这里也没用。如果实在担心,我们快去快回。” 余丛云沉思片刻,跟着当归往林宅方向走了。 书房内 “你可会写字?” 琼犰秋迟疑会,点了点头。 “那好,本官问你话,你把回答写在纸上。”袁寂然将一张白纸摊开,把笔交到琼犰秋手上。“你若是想及早捉拿凶手归案,本官劝你老实回答,不要耽误案情。” 琼犰秋点头。 “你是哪里人?” “镇江人氏” “家住何方?” “江湖醉龙拳安家。” 袁寂然惊诧:“镇江安家惨案?” 琼犰秋一恍,点了点头。 袁寂然抚了把山羊须,喃喃道:“难怪难怪。”沉吟半晌续道:“那杀害林绿的凶手可是灭了你安家之人?” 琼犰秋摇头。 “不是还是不知?” 琼犰秋提笔:“不知。” 袁寂然正要接着问,门外有人轻敲三下,道:“进来。” 书棋拿着一幅画进来,袁寂然示意道:“拿给他看。” 画纸缓缓展开,琼犰秋面色一白,干呕出来。 袁寂然和书棋见他反应如此剧烈,心道:“那少年果然是关键人物。” 画像中的人正是当年以短剑劈头刺杀家仆之人,那残忍疯狂的笑容,三年已过,在琼犰秋的记忆里一点也没模糊,他甚至还能闻到当年那夜灌满耳鼻的血腥味。 琼犰秋抖着手,在白纸上留下歪曲的字迹:“是他!当年屠杀安家的其中一人!” 袁寂然一凛,大喊道:“来人!” 一官差进门接令:“大人有何事吩咐?” “加派人手捉拿少年归案,此人乃是穷凶极恶之徒,切勿因对方年小而掉以轻心!”他又对书棋道:“你去让朱画师加紧赶工,多画头像交给他们。” 官差和师爷领命,急急忙忙办事去了。 待房门重新合上,袁寂然又问:“你可知那少年是何身份?” 琼犰秋摇头,提笔写道:“家中事务一概为父亲和大哥料理,我整日呆在房内,对外面知之甚少。且行凶之人并不止他一个。” “镇江醉龙拳一夜之间在江湖抹去,官府迟迟捉拿不到犯人,成为一桩悬案。但在一夜之间灭人满门,又不留下一丝痕迹,江湖上恐怕也只神秘组织——百鬼楼。““百鬼楼?” “它是个杀手组织,只要有人出钱,就会派出杀手完成任务。此组织旗下杀手数十,各个神出鬼没,认钱不要命。或许那个少年正是百鬼楼的人。” 琼犰秋依旧摇头,表示对这些事一概不知。当年,他在假山里躲了一夜,逃出来时,天还未亮。他拼命奔回彩蝶轩,面前却只剩一堆残垣断壁,蹿着火光,地上散着人体断骸,传来一阵阵烧焦的人肉味。他从地上拾起一段还未烧焦的断木,用力在火堆里划拉,有时火光突窜,烫伤了大片肌肤。他找了许久才在一堆瓦片之下发现一具烧焦尸体,尸体团成一团,怀里似乎抱着什么,那大概是他的小妹。他不知道母亲死前是否曾想到过自己,只知道哪怕当时亲眼见到如此惨境,心中也无起任何报复之心。或许自琼弄玉被害死,他就恨起安家里的每一个人。 “无论那少年到底是谁,他的目标总是你。依本官的看法,你不得再回到林宅或余丛云身边,最好是待在县衙内,由官差保护。” 琼犰秋自丛知道少年冲自己而来,便起了离开之心。只是他实在舍不得离开余丛云,若可以的话,他只想一生一世守在他的身边。当下点头同意。 “这人还是待在我的身边吧!”一串清朗声音突然从屋顶响起。喀喇一声巨响,屋顶上的瓦砾尘土纷纷落下,落满琼犰秋和袁寂然一身。 袁寂然头上、脸上都是灰尘,睁不开眼,边抹脸边大声喝问:“是谁!” 来人嘻嘻一笑,好似顽童,轻悠悠从屋顶大洞落了下来。他在袁寂然和琼犰秋两人面前转了一圈,又冲袁寂然做了一个鬼脸,然后一手抓住琼犰秋肩膀,刷的一下,竟又从屋顶大洞原路飞了出去。所有一切不过片刻,少年来回形似鬼魅。 袁寂然又惊又怒,大嚷道:“来人!快来人!快叫丁谋过来!” 衙里官差大多数都被派遣出门,只余下几个,他们早听到声响,立刻往这边赶来。 “大人!丁捕头奉命上街捉拿要犯去了。” 袁寂然眼睛被迷得生疼,流下两道泪痕,在布满灰尘的脸上分外明显:“刺客方才往东去了,你们赶紧去追,路上看到丁谋或其他人,也让他们一并追去,势必要救下琼犰秋!” 余下官差各个领命,倾巢而出,奋力往东追去。 第22章 22凶手是谁四 余丛云和当归两人急匆匆往林宅赶。余丛云心里焦急,总觉得有不好事情要发生,一颗心七上八下。当归在他身后穷力追赶,跑得小腹都疼了。 “你……你……先过去……我……实在跑不动了。”两人从衙门出来,一口气也没歇过,当归先支撑不住,在原地蹲下来。余丛云停下脚步,往身后转:“我怎么能丢下你一人。你要是出事了,我怎么对得起秦大夫。”扯过当归一只手臂,要帮他站起来。 “我……能有什么事?”他朝余丛云摆摆手:“真的跑不动了,让我休息会。” 余丛云用力扯他双手,却半点挪他不动,泄了气:“你要休息多久?” 当归伸出一根手指:“就一小会,让我把气喘均。” “好吧,我等你。” “哎?”当归原想一个人慢慢走过去,他估计是岔了气,小腹才这般疼痛。不过看余丛云架势,万不可能将自己丢在这里,看他不住转头望林宅方向看,只得咬了咬牙:“好了,我们走吧。” 余丛云拉过当归一只手臂,又跑起来。等到了林宅,当归疼得连汗水都出来了。 余丛云推门进去,正看到秦大夫坐在床沿给林旭喂粥。他赶忙上前问道:“秦大夫,无时他怎么样了?” 李立看他回来,兴冲冲道:“大人找你们问什么事?案子有眉目了吗?”他一个人守在这里本太过无聊,秦大夫又不许他出声,快要闷死了。 “具体你问丁捕头吧?”余丛云头也没回,眼睛一瞬不瞬看着林旭面孔。 秦大夫将手中米粥交给余丛云,换他坐下,站起来摇了摇头:“他不进任何米水,我无论如何喂他,他都吃不进去。你试试吧。” 余丛云俯身靠近林旭,低声呼唤:“无时?无时?”对方仍不见反应,但脸色却比之前好上许多。 “秦大夫,我看无时的起色比之前好了。” “那是他现在活在自己编织的美梦里。心情愉悦,精神自然就好。但人又不是铁块打造,没有食物支撑,过不久便会消瘦下去。” “师父~”当归有气没力扶着门框,手心沁出的冷汗快把门板浸湿了。 “当归?你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白?” “师父~~“声音都带着抖:“我肚子快痛死了。” 秦大夫扶他坐在位置上,按了几个肚子上的穴道。 当归哎呦叫出来。 “你是跑太急岔气了,扎几针就好了。” 余丛云听见自己害得当归岔气,还硬拉他奔跑,心生愧疚。 李立笑道:“跑个路都岔气,真是没用。” 秦大夫双眼往李立一瞪,李立乖乖闭起嘴巴,自知此刻不是嬉笑时候。 秦大夫手执金针,几下往当归肚上穴道扎去。 “噗~噗噗~噗~”一时房里雅雀无声。 当归涨红了脸,小心挪了挪屁股。 “哎呦妈呀,我出去喘口气。”李立当先从房里冲出去。余丛云本想装做没事,奈何太臭,也跟着快步出去。 “师父~”当归又羞又委屈。 “早让你少吃些大蒜偏不听。哎呦,老头我也受不了了。”秦大夫也捏着鼻子冲出去。 当归待在原地又羞又急,几乎掉泪。就在当归坐也不是出去也不是的时候,一声轻微支吾声从床上传来出来。 当归跑到床畔低头去瞧:“师父——!林旭醒过来了!” 秦大夫等人在门外面面相觑,皆感匪夷所思。 秦大夫翻了翻林旭眼皮,冲当归大声道:“还不给我去开窗!好不容易把人熏醒,别给臭死了。” 当归稍退下的脸色瞬时又冲了回来,连忙赶去开船。 余丛云和李立均用衣袖掩住口鼻。“无时(林旭)醒了?” “嗯,想不到我这徒弟的臭屁还有这等奇效。”秦大夫捏着鼻子道。 “师父,窗户都打开了。”当归低着头,诺诺道。 “嗯……哎呦,你又放了!” “师父~”当归这次真哭了,“师父,我忍不住。” “我的天!”三人齐齐逃窜出去。余丛云临走前,不忘把被子轻轻覆在林旭鼻子上。 秦大夫在外面喊道:“你给我好好照看林旭!” 当归连忙用袖子把味道散开,真个担心把人熏死。 一个带刀官差突然闯进来。 “不好了!琼犰秋被人捉走了,丁捕头命令我把你们都接去衙门!””小秋!他怎么会被抓走!“余丛云跳了起来,抓住官差肩膀。 “具体我也不知,只晓得犯人把琼犰秋抓走了。大人命令我们所有人赶去追。丁捕头担心这是犯人的调虎离山之计,命我前来保护各位。所以请各位快快随我去衙门吧。” “他们现在在哪里?” “那犯人一路往东逃去,丁捕头正带人去追。现在在哪里,我也不清楚。” 余丛云焦急地在原地跺脚。 秦大夫按住余丛云肩膀,温言道:“当前最要紧是将小秋救回来。我们先去衙门那,一有什么消息,也能立马听到。” 李立拍着胸脯:“余兄弟别担心,我们兄弟定会将小哑巴找回!” 余丛云急得快要抓狂,但也只得听他们的话,去往衙门。 李立冲官差道:“兄弟,烦你去把房里的林旭背出来,随我们一块到衙门去。” 那官差进去虽也闻到一股异味,但此刻气味已散去不少。他屏住呼吸,飞快把床上之人扛在身上,和当归一起出来。 “等等。他身体虚弱,受不住你这样扛他。你把他翻过来,抱在身前。”秦大夫双手做了示范。 “这可是抱娘们的法子啊?”那官差明显不愿。 “是人命重要还是面子重要!”秦大夫爆出他的暴脾气。 官差只好认命。 他们这一行人,引得不少人围观。但他们心中各个有事,也不放在心上。 到了衙门,余丛云赶忙跑去求见袁大人。袁大人正和师爷书棋一起从书房出来。 “大人,小秋……” 袁寂然面有愧色:“本官思虑不周,让犰秋小兄弟在衙门里被捉。” “大人,他们回来了。”有仆役来报。 袁寂然带着一干人等前往大厅。 丁谋带着众官差跪在下面:“属下无能,跟丢了要犯。” 余丛云一进大厅没看见琼犰秋,就觉心凉。现听他们说跟丢了小秋,只觉心口窒得厉害,忍不住弯腰扶住胸口。 “丛云!”秦大夫上前,把了脉搏,“你静下心来。小秋一定不会有事的。” “你有什么证据这么肯定!那凶手杀人不眨眼,阿绿……”他口中哽咽,想起那日亲眼见到倒在血泊中的阿绿和林旭,"他还不是把阿绿害死了。“丁谋道:“余兄弟,在下一路追赶少年,并无见到他有任何伤害琼兄弟的举动。若真有杀害之心,绝不会大费周章来府衙捉他,其中定当有什么缘由。” 袁寂然道:“据本官判断,这少年应与凶手是两路人。凶手在暗,他和我们一样在明,他这样做恐怕是想引凶手现身,暂时不会伤害琼小兄弟。” 书棋道:“大人说得正是。为今之计是要尽早找出他们的下落,救出琼兄弟,也正好来个一网打尽,以绝后患。” 丁谋道:“那少年武功不知如何,但轻功绝顶,只轻轻一跳就出了城门。” 书棋道:“你说,他们出了城?” 丁某道:“是。” 书棋道:“大人,他们若去了其他州地,我们的人可追不到了。” 余丛云双手紧握成拳,却什么也做不了。 袁寂然道:“尽快通知到各地沿县,让他们随时注意犯人动向。“案子越发棘手,少年若是一刀杀了琼犰秋再抛尸荒野,恐怕世间又要多了一桩悬案。 第23章 23凶手是谁五 余丛云推开家门,篱笆内的公鸡扑哧起大翅膀,发出一嗓子咕咕叫声。母鸡低头在地上啄食,身后跟着一串子毛茸茸的小鸡崽。前段日子,他托了邻居张大娘帮忙照顾,是以他不在家,这些鸡禽仍旧神气活现。小院里杂草蔓生,友人送的小白花几乎快被掩盖过去。余丛云将附近杂草拔出,从水缸里舀水,淅淅沥沥浇到柔嫩的花瓣上。这些小白花似渴极了,枝叶摇颤,争着喝水。自从琼犰秋来到这个家之后,这个浇花的事情一向由他负责,如今人不在,自然又回到余丛云身上。余丛云收起嘴边的一抹笑容,把瓢放回水缸里。 他一偏头,望见了被杂草半包围的石桌石凳,他走近几步,瞧见桌面上铺着一层枯黄树叶。余丛云正要伸手扫去落叶,忽想到中秋那夜四人齐聚于此,小秋就站在自己的身旁,阿绿和林旭斗嘴,互不相让,一幕幕从眼前晃过,宛如隔世。他收回手,转身走向房屋,推门进去。空气中弥漫一股淡淡的霉味,是长久没人居住的味道。余丛云看见厅中木凳倒在地上,弯腰拾起,触手是一片灰。他又进到里屋,把窗子打开,让风吹进来。桌上白纸翻飞,有几张飘落地上。余丛云拾起一张,上面是琼犰秋的笔迹,是两人之前聊天所留下的。他将全部纸张收拾整理起来,打开木箱,和原先存放的一塌纸放在一起。跟着就坐在琼犰秋时常坐的位置上,呆呆望向窗外,看着院中紧闭的大门,直至日落西沉。 “丛云在吗?”当归踢开院门,手中提着一篮食盒来到余丛云家。他走到门口,看见余丛云呆望窗外,径自走过去,把食盒放在桌上,取出一道道饭菜来。“我给你带好吃的来啦!”他把余丛云牵到桌边坐下,将碗筷塞进他的手中。 余丛云忽然道:“你说,他还会回来吗?” 当归一顿,强笑道:“会,当然会回来。谁都知道,小秋最黏你了。刚来到医馆的时候,身子都还没好,就整天眼巴巴看着门外,就等你来看他呢。后来来医馆当学徒也是,一到申时,说什么也要回去陪你吃饭。” 余丛云轻轻一笑,用筷子夹了几粒米往嘴里送去。 “无时好些了吗?” 当归在余丛云旁边坐下,看着他吃饭:“放心吧。有我和师父守着他。虽不说十分好,但好歹能吃能喝,接下来就是时间的问题了。” 余丛云点点头。 自琼犰秋失去下落之后,余丛云等人便住在县衙里。秦大夫身为大夫,一日不开医馆,便会有无数病人被耽搁,次日便向先向袁寂然辞别,带着当归和林旭离开府衙。官衙里,每日里都有官差进进出出,余丛云每次问他们,得到的都是摇头。待了五日之后,余丛云亦向袁寂然他们提出离开。袁寂然知这案子怕又是一桩江湖悬案,而凶手八成已被引出城外,没有了危险,于是宽慰几句便让他离开了。 距离琼犰秋被抓已有六日,生死未卜。余丛云除了回到他们的家中等他回来,其余什么也做不了。他吃了几口米饭,便把碗筷放下了。 “怎么只吃这一点?师父让我过来就是要监督你吃饱喝足。“当归又把碗筷塞回余丛云的手中,道:”人什么都可以不做,就是万万不能不吃饭。你不吃饭怎么有力气等他回来?你不吃饭万一生了病改怎么办?如果小秋回来,看见你生病了,他一定非常伤心。”当归说完一大串就拿一双圆眼盯着余丛云,就像一只小奶狗,眼神狗狗的。 余丛云想起琼犰秋曾经也有几次拿这样的眼神盯着自己。一次是刚到这个家想要和自己一起睡,还有一次是想要和自己上街帮忙生意,每次他想要做什么事,总会露出这种眼神。余丛云心头一涩,重新端起碗筷,大口往嘴里送菜,塞满整个腮帮子。 当归在旁劝他慢点,又让他喝下一碗汤,才收拾好碗筷走了。 小屋里又恢复了平静。 夜慢慢暗下来,华灯初上。 余丛云来到小院,坐到石凳上,独自一人空对秋月。 “沙——沙——”木屑在锐利的刀锋下纷纷落下,雪天意对刀口轻吹了口气,站起来。他走到一堆干草旁,伸腿踹了踹躺在上面的人:“喂!还跑不跑了?” 躺在干草堆上之人转个身,正是琼犰秋。 自从那日在衙门被捉之后,已过七日,其间几次想要逃脱都被眼前这个少年捉了回来。 雪天意蹲下来,拍了拍琼犰秋的脸颊:“你要逃跑也没关系,反正我等那个废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正好陪你玩捉迷藏。不过既然玩游戏,输了可要惩罚。你若是输了,我在你脸上划一刀。”晃了晃手中短剑,露出一脸森冷的笑意,“我要是输的话……呵呵,虽然不可能……嗯……我要是输了,就放你走。你说怎么样?” 琼犰秋冷冷看他一眼,又重新闭上眼睛,默不坑声。 雪天意见他装睡又踢他一脚,切了一声,又开始刻他的木雕,一面嘴里不停念唱道:“他妈的胆小鬼~他妈的没用鬼~他妈的黑衣鬼~让老子等得好苦捏~~~” 雪天意将琼犰秋带出城外后,先在一座客栈里投宿,当晚那黑衣人就现了身。 午夜时分,四下皆寂。雪天意翘着二郎腿坐在桌上,一口咬上黄梨,滋出一串汁液。 潜进房内的黑衣人惊觉,抽出长刀往桌上一扫,漆黑的夜里只能看见一阵闪过的寒光。 雪天意一个闪身,早早溜开,倚靠在木柜上,又咬了口梨子。 长刀往柜子劈面而去,嘣的一声将门板砍成两断。雪天意一矮身,从黑衣人的□□蹿出去,转过身对他的后背重重踢上一脚。黑衣人一个踉跄,扑在木柜上,发出一声闷哼。雪天意见黑衣人如此笨拙,咯咯笑出声来。黑衣人回身对着漆黑的房内一顿乱砍。雪天意咔擦咔擦边吃黄梨边轻松闪开黑衣人的攻击,吃完之后,将梨核往黑衣人脑门上一弹,啪地裂成碎片。黑衣人动作一滞,只觉额间火辣辣疼痛,挥刀又往对面砍去。 房内没有点灯,雪天意两眼可夜视,黑衣人却是一顿抓瞎。他看不清对方所在,只能挥刀乱砍,将屋里的桌椅茶几柜尽数砍烂,发出砰咚巨响。雪天意担心他的动作太大,引来闲人,上前啪啪两掌打在黑衣人脸上。黑衣人被打地耳鸣眼晕,晃了晃脑袋就要夺窗逃出。雪天意玩够了,也认真起来,转瞬间就移到黑衣人身后,无声无息。黑衣人登时汗毛直竖,就像老鼠见了蛇,本能害怕起来。他伸手往怀里一掏,也不管撒不撒得中,使劲往身后抛撒,忽觉抓在右肩上的力道一松,立时蹬窗就逃。 雪天意一连打了数个喷嚏,骂道:“妈的,老子还没在他身上撒迷药,他就敢在我身上撒毒粉。”这毒粉稍一触上皮肤,就像被火烧着一样剧痛,最可怕的是他会融掉皮肉,一旦被撒上除了拿刀将那块皮肉削去,别无其他法。这也是江南李门一氏为何宁可放下自尊,花重金请白影楼杀手捉拿黑衣人,为李环燕报仇,而不是亲自出手。他们门下早已有多人失手重伤或丧命,就连李环燕的大哥李慕冲也因此失去左臂。 雪天意最过于人的便是轻功和抗毒能力。这样于寻常人是致命剧毒,于他不过是有些刺激的粉末,被撒到的肌肤也只不过微微发红。 雪天意又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对着房里的唯一一张床,嚷道:“喂!快点给我滚出来。” 床铺上空无一物,被褥叠放得整整齐齐。慢慢地发出一些声响,有一人从床底爬了出来,这人正是琼犰秋。 琼犰秋被雪天意一路捉到此处,刚进房门就被塞到床底下,并被恶言威胁:“你要是敢擅自发出一点动静,就等着见阎王吧。” 琼犰秋不敢违抗,他亲眼见过此人杀人如魔,生怕稍有不瞬心便像当年那仆人一样,被他一剑送命,只得乖乖躺在床底下,连呼吸声都不敢发出。 在床底趴俯数个时辰,就在琼犰秋昏昏欲睡时,雪天意忽然低声一句:“来了。” 这一声宛如在琼犰秋耳旁炸开,他立时清醒屏住呼吸,极力张目,想要看清杀害阿绿之人。 不一会儿,房间里砰咚作响,琼犰秋除了看见刀锋划过的寒光以及听见雪天意时有时无的嬉笑,什么也看不到。他心里紧张得要死,浑身冒发冷汗。在雪天意连打喷嚏时,琼犰秋一颗心都快从嗓子里跳脱出来,唯恐他被黑衣人杀了。比起雪天意被杀死,琼犰秋更希望黑衣人丢了性命,为阿绿报仇。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出来,帮这个杀人恶魔时,一声略带顽劣语气的“出来”让琼犰秋一颗心重回肚里。 第24章 24凶手是谁六 次日天还未亮,雪天意就带着琼犰秋离开客栈,一路狂奔。 雪天意瞥见琼犰秋不屑眼神,大声道:“我可不是故意逃走。前阵子,我把大部分钱都给难民了,哪里有钱赔给老板。"怕对方不信,把腰间的钱袋子拿出来,解开,倒出一块碎银子和两个铜板。“喏,就只这么多了。说起来还不是因为你,要不是你被黑衣人追杀,怎么会有黑衣人把房间破坏掉。“他把因自己贪玩耍弄敌人,不仅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还让对方跑掉的事实,推得一干二净。“因为你,我要留宿街头了。不过我大人有大量,原谅你了。话说,为什么你是个穷鬼啊!你不是安家的人吗?你父亲做镖局生意赚了很多钱啊,你就没偷偷留几手?” 琼犰秋睁大眼睛望着对方。“他那些胡说八道的话也就算了。但难道他忘记了他自己是灭了安家的其中一员吗?他们行凶放火,安家所有的一切早已荡然无存。反倒怪他这个受害者没钱!” “哎哎哎!”雪天意连连叹气,“没有地方住可以,没有肉我可不活啊!没法子了,我们去山里的破庙抓兔子吃吧。希望那个黑衣人早点出来,我赶紧捉了他去换钱。”他拉过套在琼犰秋颈间的绳索,使出轻功,往城外赶去。 琼犰秋只觉风,呼啦啦地从耳畔刮过。这几日他一直担心受怕,虽然对雪天意还怀有戒备,但抵不住疲惫,头脑开始昏沉沉,等再次醒过来时,他已身处于破庙之中。 两人在破庙里一住就是好多天,雪天意性子顽劣,在这空山中,除了树就是山,除了山就只能望天,简直无聊透顶。雪天意把手中雕了一半的小狐狸一扔,大喊道:“黑衣人,你他妈赶紧给我出来!你他妈不出来,我就……我就……”雪天意从小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在偏远之处,直到四年前才入世,虽然也学了不少市井胡赖之言,但一时记不得。他脑飞快筋急转,把过去听过的龌龊尽数回忆一遍,张口道:“我就草你爹,草你娘,我草你祖宗十八代!” 山谷空旷,他这一串骂在山中形成回声,一荡一荡传出去,山林里的鸟兽都扑啦啦展翅飞起来。 他插着腰,凝神等待,一炷香过去,连个鬼影也没有。 “妈的!”他伸脚往地上一块石头踢去,正好撞到脚尖,疼得哇哇大叫起来。“你他妈看什么看!再看我挖你眼睛!” 琼犰秋本来在地上躺得好好,脑海里回想和余丛云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正想到每到夜晚来临,两人同睡一塌,他趁着对方熟睡,偶尔会偷偷伸手抱住他。次日清晨,余丛云总会不好意思从自己的怀里挣出来,轻手轻脚帮装睡的自己捂好被子。他想得正是情热,却被雪天意一连串脏话打断,自然会不满盯着他看。 雪天意恶狠狠盯着琼犰秋,嘴里继续不干不净:“你再这样瞪我,我就把你那个情人,什么丛丛,云云捉过来,脱了裤子,在街上溜一圈。” 琼犰秋大怒,翻起身就要揍雪天意一拳。雪天意自然轻而易举地接住,冷笑道:“呵,敢打我。既然你有这个胆子,就应该不怕我回敬你。”说着就拔出短剑,要在琼犰秋脸上划上一刀。 琼犰秋惊惧,却挣逃不了,只得眼睁睁看着刀锋往自己脸上落下来。 “嗷呜~“一声低叫,将雪天意的注意力拉了过去。雪天意皱眉,放开琼犰秋,朝门口走去。 一只狐狸瘸着前腿,周身警戒,全身毛发直竖,龇出一排尖利牙齿,朝对面一只老虎发出低吼。那老虎丝毫不惧狐狸发出的警告,猫着身子,一步一步往狐狸逼近。狐狸浑身发抖,却不敢后退一步,因本能知道,若一退步,老虎立刻就会扑上来将它脖子咬断。但随着老虎一点点接近,狐狸越来越害怕,终于支撑不住,不小心后退一步,老虎一个奋起,就要扑将上去。 千钧一发之刻,雪天意施展轻功一把将狐狸捞在怀里。 琼犰秋呼出一口气,他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老虎捕食,天生王者的姿态以及弱小者临死前的恐惧都一一传染到他。 快到口的食物被别人抢了去,身为林中之王,老虎岂会罢休,张大嘴巴,发出一声怒吼,声如洪钟,震得山中鸟兽纷走乱逃。 雪天意虽然轻功了得,但老虎瞬时爆发的力量,不可小觑。他不想正面交锋,慢慢伸手进怀中,想要抓一把之前制的迷药。这迷药本来是打算用在黑衣人身上,效力比普通蒙汗药强上十倍。如今形势危急,他也顾不了了。在这种要命的关头,怀中的小狐狸忽然挣扎起来。原来它本能感觉到雪天意抵不过老虎,想要逃跑。小狐狸乃山中野兽,爪牙尖利,稍一挣扎,就在雪天意的手臂上划开一道血口子,鲜红的血液慢慢渗透出来。山风刮过,将一丝丝的血腥气传向老虎。老虎迎风扇了扇两瓣黑色鼻翼,突然打出一个寒噤,竟然拔腿就逃。小狐狸也开始瑟瑟发抖起来,发出“呜呜呜”害怕之极的低鸣,听起来比方才害怕老虎更甚。 琼犰秋一直看着雪天意,此时日辉西斜,橘红的夕阳照在雪天意迎立寒风的身体上。雪天意转过身来,原本总带着三分笑意的眼睛此刻如千年寒冰,微微发着红光,一眼照过来,让人浑身血液都冻结。 “不要顽皮”雪天意轻声对小狐狸说话,然后伸出红舌在自己的伤口上舔上一遍,伤口竟开始结痂。小狐狸此刻已害怕地连动都不敢动了。 雪天意抱着小狐狸进到庙里,琼犰秋连连退步,始终与他保持三丈距离。这一晚,琼犰秋只觉静得可怕,一刻也不敢闭上眼睛。 当阳光照在琼犰秋眼皮上时,他忽然惊醒过来。原来他夜里发了烧,不知不觉昏睡过去。起身打量四周,发现雪天意竟然不在,他第一反应便是逃跑。他刚跑到门口,就撞见雪天意一手抱着狐狸,一手拎着一只兔子往这边走过来。他慌忙又折回去,躺在干草堆上,假装还没睡醒。 雪天意回来,拿出短剑把兔子剥皮,去除内脏,然后一分为二,一半架在火堆上烤,一半扔到小狐狸身前。小狐狸拿鼻子凑近闻了闻,后大口吃起来。 雪天意走到琼犰秋身旁,又拿脚踢他:“喂!别给我装睡,喘息声这么重,除非聋子才不知道你醒着。” 琼犰秋隐瞒不过,睁开眼睛坐起来,眼神惊惧。昨日的雪天意比任何时候的他都恐怖,明明他什么也没做,连刀子都没拿出,却让人不寒而栗。琼犰秋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站在夕阳里的他堪比地狱恶鬼,让人不自觉害怕恐惧。 “哼,知道怕了?怕就不要再想从我手中逃跑。不过本大爷今天心情好,决定放你走了。” 琼犰秋不可置信看着他。黑衣人都没捉到,他怎么肯放过自己。 雪天意从怀里几个野果扔给琼犰秋,又掏出一个油纸包。“喏,给你。” 琼犰秋担心他有什么诡计,一时犹豫不绝,不敢接。 雪天意见他不收,语气加重:“接着!” 琼犰秋接下。 “这油纸包是我自制的迷药,比蒙汗药好上十倍。如果黑衣人来杀你,可以用迷药迷晕他。还有这个……”他从脖子上取下一挂坠,绳子上悬着一指头大小的哨子。“还有这个,你一吹,我就知道你在哪里了。”雪天意把东西交给琼犰秋,拍拍他的肩膀站起来,自顾往门外走去,越走越远,直至完全消失不见。 琼犰秋起先不敢置信,但在庙里等了一个时辰也不见雪天意回来,劫后余生的欣喜蹿上心头。他立马从干草堆里起来,准备回信州。 第25章 25凶手是谁七 余丛云像往常那样守在家里等琼犰秋回来。院门吱地被推开,余丛云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这时还未到饭点,不会是当归。进到院里的那人,面容英俊,眉眼之间少了风流,多了沧桑。 “无时?”余丛云惊呼出来。 “丛云,好久不见。”来人正是自林绿死后,一直陷入昏迷的林旭。 余丛云连忙迎上去,见他神色正常,哽咽道:“你……你……你好了!”眼中依稀含泪。 林旭淡淡一笑:“这些日子难为你了。秦大夫和当归都把我昏迷时发生的事和我说了。” 余丛云又喜又悲,林旭身体恢复了,但比起以前却又少了什么。 “你怀里是?”他看见林旭怀里抱了个小瓦罐。 “是阿绿。” “阿绿?” 林旭点头,目光忧伤看着怀里的瓦罐。 余丛云让林旭跟他进了小屋。此时节已入深秋,冷风飒飒,余丛云担心林旭刚好的身子又给病了。 林旭跟着余丛云在房内坐下。余丛云想给他倒杯热茶,才发现壶里是空的。 林旭拦住他要去厨房的动作:“我有事情要和你说。” 余丛云见他神色严肃,端坐回原位:“什么事?” “这个时候说这件事,实在很对不起你。”林旭犹豫会,继续道:“我决定离开这里。” “……去哪?” “去其他地方,只要不是这里。” 余丛云对林旭所说的话并不讶异,毕竟这里留给他太多的痛苦。 “我打算将宅子卖了。” “卖了?……你……你以后打算永远不回来了?” “爹娘、大哥、阿绿都已经离开了,家里再也没人等我回去了。” “可是我呢?” 林旭盯着余丛云半晌,道:“对啊,到时候住你这里,不就好了。” 余丛云想了想,也觉得可以。“那你卖了宅子,离开这里之后,有什么打算?” “嗯……或许会参加应试,考个功名;又或许做个教书先生。丛云,我经历这些事,早不相信命运能受自己控制。”他抱紧怀中瓦罐,轻声道:“以后走一步算一步吧。” “你要走,我不会拦你。只是以后记得,无论到哪里常写信给我。” “好。以后清明,爹娘、大哥的事就麻烦你了。” 余丛云点点头,眼眶见红。 林旭透过窗外,看院中在微风中摇曳的白色小花,喃喃道:“以前,我总不明白大哥为什么如此狠心,抛下所有,选择守在那人身边。现在我却明白了。” 余丛云顺着他的视线也往窗外瞧,林旭的大哥不顾亲人反对,执意要陪伴在爱人身边。那会儿,他和林旭年纪小,不懂他的执着。如今…… 他想起往年清明和林旭一起去拜祭他大哥和他爱人的坟茔,两座坟茔被洁白的花海包围,凄美而又冰冷。明年怕只是他一人前去拜祭了。不,还有小秋,那时小秋定然已经回来了。 “丛云,就此别过了。” 余丛云亲自将林旭送出门外,看着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就这样从此离开视线。 琼犰秋按照原路往回赶,他要赶快回到余丛云的身边。山间路窄分叉多,琼犰秋几次走错路,又折了回去,来来回回折腾了近两个时辰,才走了一半的山路。他认得眼前这条山溪,上次上山,雪天意曾在这里休憩玩耍。他擦了擦额间汗水,往溪边走去。溪水很清,山中翠色皆映照进水里,哗哗地往山下流淌。琼犰秋蹲下来,用手鞠了一把水,喂进嘴里。忽然身后一个大力俯冲过来,支撑不住,整个人面朝下摔进水里。溪水灌入口鼻,琼犰秋难受地挣扎起来。 “安庆东!安庆东!我杀了你!我杀了你——!”愤怒的嘶吼在耳边炸开,琼犰秋脖子一紧,后领已被人用力拉扯。来人手劲非常大,使劲把他的脑袋往水里按。琼犰秋双手在水里乱挠乱抓,眼前视线模糊,一股对死亡的恐惧整个儿从胸腔里爆发出来。慌乱之中,他摸到一块石头,不管三七二十一往身后抛去。可是对方丝毫不受影响,依旧按着他的脑袋往水里浸。琼犰秋急中生智,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慢慢不再挣扎,四肢也放软。身后的力道果然小了,这时,他抓起一把泥巴往身后掷去,趁对方惊讶间隙,用力吹脖子上的哨子,“吁——”,就短促一声,之后无论怎样憋红脸去吹都发不出声音。 对方恶狠狠盯着琼犰秋,双眼布满血丝。琼犰秋从未见过此人,但方才这人喊自己“安庆东”,正是父亲的名讳。他不知道自己与父亲年轻时是否相像,因为记忆中,寥寥数次的见面,安庆头都是顶着一张富态的面孔,而且他从来也不敢正眼瞧看,也就更不清楚安庆东相貌究竟如何了。 来人目露凶光,青筋蹦起。琼犰秋知晓对方这一次定然一刀结果自己,害怕往水里后退一步。溪水里有水坑,他弄了个踉跄,对方趁机发起。琼犰秋啊——一声,在摔倒之前,将怀里迷药尽数撒向迎面扑来之人。对方满面都被□□覆盖,直直往琼犰秋身上掉落。 琼犰秋被将近两百斤的重物砸在身上,一口气登时喘不上来。他仰面躺在水里,大口喘气,等回过神来,把身上的人推到一边,连忙挣扎爬起上岸,逃进山里去了。 琼犰秋耳朵里尽是自己的喘气声和剧烈的心跳声,他一点也不敢耽搁,只管往前面跑,可是两条腿越来越重,步子也越来越慢。天慢慢暗下来,山里野兽多,哪怕逃过追杀,今晚也可能落入豺狼虎豹的肚子里。琼犰秋一点也不想死,他要活着,活着回到余丛云的身边。他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心中的那份情感,还没来得及和他说,想和他永远在一起。他见前面有个四五丈的深坑,决定先到那里一躲。顺着边缘,一点点爬下。他双手紧紧抓住草根,好在坑壁上长着厚厚一层藤蔓,没有把他身体刮得遍体鳞伤。到了坑底以后,他寻一处草木茂盛地方,躲藏起来。 山上的温度比山下低得多。琼犰秋躲在草丛里,又发起高热来,山风吹过,冻得他上下牙关开合不断。 “喂!琼犰秋!琼——犰——秋,你——在——哪——里!” 琼犰秋恍惚之中,听见有人叫他,声音似越来越近。 “琼——犰——秋” 琼犰秋猛一睁眼,声音竟然就在自己的头顶,而且……而且这声音竟然是雪天意!这一时刻,他没想到雪天意曾捉过自己,灭他安家门的人,一心只想着,要活下去,要活下去!他连忙从草丛后爬出来,奈何身体发虚,手脚无力,一下子摔倒原地,竟然动弹不得。 雪天意的声音逐渐远去,琼犰秋心急如焚,又将脖颈上的哨子找出来,拼命吹。依旧“吁——”一声,再无其他。 雪天意却眨眼之间来到琼犰秋面前,叉腰道:“妈的,你怎么到现在才吹。我快把山里翻个遍了!”一手按住琼犰秋肩膀,一跃到坑顶上。“咦!你发烧了?废人问题真多。”他从怀里掏出一颗药丸塞进琼犰秋嘴里,一股暖流流窜到他的四肢百骸,琼犰秋登时觉得身体有力了。琼犰秋摸了摸自己的脑门,觉得很不可思议。 “哼!我厉害吧。既能制毒也能制药,□□包你死翘翘,好药包你药到病除。”雪天意无比得意。他又将绳索逃到琼犰秋的脖子上,拉着他往山溪处走去,边走边骂:“你怎么这么笨啊!给人洒了迷药就把他浸在水里,再厉害的迷药也会失效好吗?幸好我及时赶到,把他捉住,要不然以他比蚂蚁还小的胆子,永远都不会现身了!不现身,我就没有钱!没有钱就没有好的房间住!没有好肉吃!你要怎么赔我啊!“琼犰秋随便他骂,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耳朵里。他刚刚死里逃生,满身满心都是回到余丛云身边,如今黑衣人捉到,不知这个雪天意将如何处置自己。如今头脑清醒,越想越烦,越想越懊悔。早知道就躲在坑里不出来,天明再赶路。不过如果雪天意要捉自己,就算回去了也定捉回来,还会连累丛云。他看了眼还在骂骂咧咧的人,哀叹一声。 “你终于知道错了?知道错了以后就乖乖听话,别给我惹麻烦。不是让你吹了哨子,原地等我吗?害我四处乱跑。喏。”他提起一只脚,“你看,我新买的鞋子都脏成什么样子了。” 琼犰秋不能说话,无法反辩。这人明明没说过原地等他,还有他什么时候去买了新鞋子了?他让自己原地等待,仔细想来,分明把自己当成诱饵,帮他解决黑衣人,而他自己却去享受玩耍去了。琼犰秋第一次这么想骂人! 第26章 26凶手是谁八 快到山溪边时,雪天意脚步突然加快。琼犰秋脖子还被绳子套着,勒得一痛,迫不得已随他快步赶去。 雪天意将黑衣人绑在一棵粗壮的树干上,黑衣人已经清醒,正在挣扎着想要逃脱出来。他听见人声,瞥到琼犰秋,怒吼道:“狗贼!我杀了你!杀了你!”一面大喊一面使劲往琼犰秋方向挣扎,杀意毕露。 “喂喂!”雪天意用手肘戳戳琼犰秋,道:“你真名不是安犰秋吗?怎么改叫安庆东了?”他当然知道黑衣人口中的安庆东是琼犰秋的父亲。 琼犰秋不想理他,稍微走近一点,想再细细看一遍那人面容。 那人龇牙,恶狠狠往琼犰秋方向一咬,像一只猛兽。 琼犰秋被唬得后退,越看越觉得这人不对劲。 “他凶猛得很,我劝你别凑太近。他被你爹害得可惨了,自然恨死你……不对,恨死你爹了!” 琼犰秋以眼神示意心中的疑惑。 余丛云呵呵冷笑。“安家灭门的主谋就是他。” 琼犰秋不可置信,如果真是如此,雪天意不是应该和此人一伙吗? 雪天意道:“当年他浑身是血闯入百鬼楼分部。这小子运气不错,碰上韦默笙,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为抵押换取一千两,设下夺命单,灭你安家满门。不过灭人满门这样的事,罪业实在太大。杀手虽一眼不眨夺取他人性命,但也只杀自认为该杀之人。单子没人接,这小子就只好亲自动手喽。他原来武功平平,连你爹都打不过,怎么可能报得了仇。于是,他成了韦默笙的药人,不要那一千两银子,条件就是要亲手一个个杀死安庆东本人和他身边所有的人。嘿,你在想你爹到底做了什么,才会被如此怨恨,是不是?”雪天意斜眼看琼犰秋,续道:“当年他和姐姐初入江湖,两人相依为命。他姐姐心善,救了你那被强盗打劫,身受重伤的父亲。可惜,好人没好报。你父亲见色忘义,□□了他姐姐。他眼睁睁看着至亲之人受尽折磨,悔恨死去,他自己也被你父亲当胸一剑刺死。”他做了个剑刺入胸膛的动作。 “别说了!别说了!”被绑在树干上的黑衣人突然哭叫起来。 雪天意上去踹了一脚,喝道:“吵死人了,给我闭嘴!” 琼犰秋慢慢跪坐下来,他知道自己的父亲作恶多端,但从没想过竟然连如此没人性的事都干过。想当年,琼弄玉就是被他害死的!琼犰秋至今还清楚记得琼弄玉看到那封信的表情。 在琼犰秋十岁那年,琼弄玉身子愈加差了。琼弄玉以前常不开心,但也有笑的时候,但那年总是皱拢着眉毛,哪怕琼犰秋有心逗他笑也没用。琼犰秋担心他身体越来越不好,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琼弄玉起先不愿意说,直到有一天他生了一场大病,刚醒来就抓住琼犰秋的手腕说:“秋儿,你能帮我做件事吗?” 琼犰秋当然不会拒绝。他拿着琼弄玉写的一封信偷溜出府外,按照他的指示,雇了辆马车去往城外。他下了马车,问人吴迹的家在哪里?所有的人都摇头。他不死心,又问了很多人,直到遇见一个老头。那老头见到琼犰秋,用粗糙的大手摸了一把泪,领他到一间破烂的草屋里,翻出一封信交到他的手上。小犰秋把琼弄玉的信交给老头,老头却摇头推拒,把他送到村外。 小犰秋坐上一直等着的马车回到安家,然后把老头的信交给琼弄玉。他从未见过他如此心急。他不知道信上写了些什么,只知道琼弄玉看完那封信,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匕首就冲出房去。小犰秋知道他要杀自己的父亲,跪下来求他。他不是求琼弄玉放过父亲,而是知道他一定敌不过,定然会被父亲杀了。琼弄玉从未如此生气,他误会了小犰秋,一把将他狠命推开,冲了出去。 小犰秋额头撞到桌角,鲜血直流。 后来他知道安庆东陷害琼弄玉的情人吴迹,把他关进牢里。琼弄玉被迫嫁给他,并答应从此再也不见吴迹,安庆东才答应放过。只是琼弄玉不知道,安庆东砍了吴迹右手大拇指,害他再也写不了如行云流水一般的文字。其实就算没砍,吴迹见情人下嫁给仇人也怎还有以前潇洒如风的心境。吴迹被放出大牢后,不久便离开人世。琼弄玉一直不知道,只盼有一天吴迹功成名就,救他出水火。可惜,琼弄玉再也等不到那天了。 琼弄玉去世前,口中一直念着“好恨”。无论琼犰秋怎么哭,他都不再看他一眼。直到临去前,忽然对琼犰秋喃喃一句:“要是他恨我,该怎么办?” 自那天去,琼犰秋又失去了一切,哪怕一份怀着恨的爱也没有了。所以那天,安庆东死了,他心中反而有一丝快意。 现如今又听到安庆东的另一桩滔天恶事,而这桩恶事害死太多人,甚至害了与这一切毫无相关的阿绿和林旭。他忽然觉得安庆东是来自地狱的恶鬼,凡事与他相关的一切都会引起世上的不幸,包括身上流着他血的自己。 琼犰秋将面前的树叶全部清扫干净,用一根树枝在上面写字:“他叫什么名字?” 雪天意抱胸道:“现在问这些又有什么意义?”不过他仍是说了:“陶狄” “他姐姐呢?” “这我怎么知道?” “你说是他亲手杀我全家,你为何出现?” “哦——那是我好奇,想看看他会如何复仇?” “可是当晚我亲眼看见你杀了一个无辜仆役。” 雪天意又冷笑:“我不是说了杀手会杀该杀之人。那个渣滓,为了自己活命,把一个小女孩抛给陶狄。” 琼犰秋顿了一顿,继续问心中的疑问:“他怎知我没死?”琼犰秋深居简出,一般人只知道安家有个大少爷安天铭,却不知有个二少爷安犰秋。 “这我就不清楚了。也许你上街太多,不小心被撞见了。” 琼犰秋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要对我怎么样?” “对你?怎么样?”雪天意脸上露出十分不可思议,“你干我屁事!把你送回信州,老子我拍拍屁股就闪人了。不过我还是要将这小子押到李家换银子先。” 琼犰秋想说,能否放过他。因为一旦将陶狄送到李家,必定丧命。只是他手头上沾了太多人命,又神志不清,放过他只会害死更多的人。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 雪天意拿脚把地上的字通通扫去,又用树叶遮掩,这是他做杀手的习性,一切小心为上。他一个手刀劈落在陶狄颈上,将他扛在肩上:“我们这就去李家——” 一个黑影一晃,点住了雪天意的穴道,将他肩上的陶狄背到自己身上。 琼犰秋没想到危境陡起,戒备着盯视对方。 “是不是韦默笙派你来的?你知不知道大爷是谁?竟敢抢到我头上!”雪天意知道这黑影是韦默笙手下药人,除了主人命令什么也听不进去。“琼犰秋,你快给我阻止他啊!” 琼犰秋见对方并无杀意,不敢轻举妄动,只是站在原地盯着。 雪天意见琼犰秋丝毫没有要帮忙的意思,惨叫起来:“妈呀!老子的钱要飞了!老子舒适的大床啊!老子入口即化的肉啊!肉啊!肉啊!” 黑影一板一眼扛起肩上的陶狄,飞走了。 琼犰秋走过去看他,雪天意眼圈都红了,大骂道:“呸!琼犰秋你忘恩负义!” 第27章 27回程一 时节已近寒冬,方才还有点天光,此时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雪天意被点了穴道不得动弹,只能原地站立,受寒风吹袭。“喂!我饿了,给我弄点吃的。” 琼犰秋被陶狄追杀,体力几乎消耗殆尽,肚子自然也是饿了。他走出大约一两里,看见一颗长满野果的树,摘了满满一怀。 “我才不吃这个!我要吃肉!肉啊!肉啊!” 琼犰秋受不了他的干嚎,把一颗野果塞到他的嘴里。 雪天意重重咬下一口,吐了出去:“这个好难吃!我!要!吃!肉!肉~!” 琼犰秋不搭理他,径自解决自己的晚饭。 雪天意不依不挠:“喂!你身为江湖之后,怎么连个穴道也不会解啊!你还是不是个人啊!你个窝囊废!你个笨蛋!你个……” 琼犰秋听他叫骂不停,真想一走了之。但一想他不能动弹,万一被野兽叼走怎么办。自己虽然不会武功,好歹会生火让野兽不敢靠近。琼犰秋看了看还在破口大骂一脸孩子气的那人,暗叹一声,将周围树叶树枝聚集起来,生起火。然后寻个避风的粗壮树干,作一个舒适的姿势,睡了过去。梦里,他回到信州,就站在余丛云小院外。他高兴而又焦急推开院门,往四周瞧看,却见院内冷清,阒无一人。他冲进屋里。把大厅、卧室、厨房里里里外外都翻找一遍,却依旧不见心念之人身影。心下失望,失魂地又回到院里,看见小白花开得正好。他走过去伸出食指逗弄一小点鹅黄花蕊,一滴鲜血倏然落在雪白的花瓣上,霎时将它染红。眼前一晃,不再是自家小院,而是茫茫然一片血红,发出风吹过叶子的沙沙声响。 “小秋,你等等我。” 琼犰秋恍然转身,见余丛云身上、双手尽是鲜红。他正想过去,一声凄厉的尖叫钻入他的脑海,搅得头痛不止。睁开眼,入眼是一片黑。 “喂喂!你睡死啦?” 琼犰秋环视四周,一点点幽绿在黑暗中闪烁,当意识到这些是什么时,霍地起身,跑到雪天意身边。 “怎么怕了?可惜怕也没用,我现在不能动,两个人只好被这群野狼吃掉了。”雪天意见琼犰秋跑到自己身边寻求保护,本来很是得意,但想起前不久琼犰秋竟然眼睁睁让陶狄被掳走,发起脾气,故意出言奚落。 琼犰秋才不信雪天意会任由自己被狼群吃掉。不过他现下不能动,武功再高恐怕也抵挡不了这么一大群野狼。刚才的噩梦又在脑海里闪现,琼犰秋晃了晃脑袋,定神看了看雪天意。 雪天意被看得发毛,大声嚷嚷起来:“喂!喂!你想干嘛!想对我下毒手,然后把我的尸体引开狼群,自己逃走是不是?我警告你哈……” 琼犰秋双耳似聋,活动十根指头,就在雪天意身上乱点起来。 “啊——!”雪天意发出一声惨叫,吓得狼群都退了半步。“你干嘛!我警告你,别以为我不能动就可以趁机吃我豆腐,啊哈哈哈哈,痒死我了,哈哈哈哈哈,住手!哈哈哈哈”雪天意被挠得上气不接下气。 琼犰秋才不是吃他豆腐,他凝神专注,一次次尝试,想解开他的穴道。 “哎呀,你别给我乱点,哈哈哈万一点到死穴了怎么办?别点!哎……哎哈……哎呦!我死了!”雪天意把舌头一吐,装作死掉的样子。 琼犰秋气他这种时候还在玩闹,攥起拳来在他胸口猛力一锤。这一拳下去,手骨疼痛,没想到他的筋肉这般硬。 雪天意突然动起来,握住琼犰秋手腕,笑嘻嘻道:“打完了没?这次该轮到我打你了。” 琼犰秋知道自己又被他骗了,愤怒难当,却又打他不过,使劲要把手腕挣出来。可惜挣动不出。若不是天生筋骨不佳,就算不能言语,也可以在安家学得一招两式,也不会落得只被人戏弄的下场。 “哈哈哈哈哈。”雪天意被他无可奈何却又气炸了的样子,逗笑了。“想赢我,你还差个一百年呢。”他放开琼犰秋手腕,将他推到一边,自己向着狼群迈出一步,叉开腿,抱胸往四周一望,啧啧出声:“这狼崽子可真多。就算把我们两个身上全部的肉都剥下来,也只够他们塞个牙缝啊。我倒是没关系,我武功那么高,轻轻一跃就可以跳到树上,而你?啧啧啧……”边说边惋惜地摇头。 琼犰秋冷眼看他装模作样,其实心里也直打鼓。若是他真的抛下自己,那真只有死路一条。要是一年前,不,半年前,他一点也不害怕,甚至有解脱的畅快。但如今,无论如何他也想活下去。他再看看少年,一双眼珠子溜溜转,知道对方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可惜他口不能言,只能故作冷静,走一步是一步。 “其实我要救你也不是不行。”雪天意摸着下巴在琼犰秋身边转悠,“要是你愿意跪下来,磕三个响头,再喊老爷大人,救救小人的命。我倒可以考虑看看。”他看戏里面"老爷“总是如此威风,心想当一次“老爷大人“,他可不管什么反派正派,只要好玩就行。 琼犰秋面色铁青看着对面之人。若是常人在黑暗中必然看不清其脸色,但雪天意是个意外,白日黑夜于他来说都是一样。见他面色不愉,心里别提有多乐了。 琼犰秋对跪下磕头之事倒是无所谓,这些无谓的自尊与以前经历过的苦难根本不值一提,但让他开口出言,确是绝对做不到的。噗咚一声跪下,膝盖骨砸在石子上,痛得他脸上一阵痉挛,磕三个响头后,喉头反复吞吐,依旧只能发出“啊……啊……啊……”之类的浑音。 雪天意又是哈哈一阵大笑,竟然也在琼犰秋面前跪了下来。“我原以为当老爷大人很有趣呢!结果一点意思也没有,这三个响头还给你!”不待琼犰秋反应,哗哗哗三个响头就下去了。他扶对面之人起来,趁对方没注意,忽把目光一凝,湛出红光,往四面一扫。那些原本龇牙露口水跃跃欲试的狼群霎时没了气焰。可寒冬腊月,若不饱餐一顿,这些狼群很难挨过严冬。为了活下来,它们竟然顶着本能的害怕,依旧伫立不去。 雪天意见威慑不足已吓退狼群,却又不想在琼犰秋面前暴露本性,遂在他脖颈上落下一个手刀,把他打昏过去。琼犰秋昏倒后,雪天意肆无忌惮,完全爆发本性,转瞬之间就将头狼头颅斩下,抓在手里,伸出红舌,舔去溅在脸上的鲜血。 其余狼群见状,纷纷夹起尾巴逃走。 翌日天一早,琼犰秋一觉醒来,却不知发生何事。扫视四周,狼群早无踪影,昨晚一切仿佛一场梦境。 雪天意和琼犰秋两人往山下市镇出发。在寥无人迹的深山里呆了数天,看到街上人来人往,琼犰秋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年之感。 雪天意对呆怔望着街道的琼犰秋道:“喂,别怪我没义气,我要去追陶狄了。” 琼犰秋讶异,他以为他们会一起回到信州。虽然彼此之间有许多矛盾误会,但这么多天相处下来,琼犰秋觉得雪天意虽然不是个好人但也不算个坏人,却实在是个值得结交的人。他还打算向余从云解释,并招待他到家里做客。 雪天意为难地挠挠头:“哎,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但不把陶狄追回来,我就不能大鱼大肉了,而你又那么穷。” 琼犰秋心里的那点不舍立马烟消云散。 雪天意从腰带里掏出一锭银子交到琼犰秋手上:“这可是我最后的私房钱,送你了。接下来的路都是经过市镇,不会有什么危险。过了四五日你就可以见到你那什么丛丛,云云。” 琼犰秋心里确实恨不得张双翅膀飞回去,被人当面说透,脸色微微发红。 “后会有期了。”雪天意转身,朝他摆摆手,晃一晃就消失在人群中。琼犰秋把银子小心塞好,往相反反向走去。 琼犰秋这次往新州方向走,不同于往年那般风餐露宿,有下顿没上顿。这次,他住在客栈里,吃着可口的饭菜,窝在温暖被窝。外面北风呼号,丝毫不影响他的梦境。 一日,琼犰秋从客栈出来,天灰蒙蒙,像是吸饱水的棉花,寒风一刮,打了个哆嗦。他抱紧身体,按照从客店买来的地图,往下一个城镇赶去。到了午后未时,天开始往下一点点落雪,像一颗颗的盐粒,洒在琼犰秋的头上,肩上,衣服上。天气骤冷,琼犰秋身上没带厚衣,冻得浑身颤抖,不得已在成衣店买了一身棉衣。他还看中一套湖蓝色的外袍,和余从云温润的气质非常相配。他让掌柜仔细包好,紧抱在怀里,另一手举着伞,在漫天飘雪中,一步步往信州走去。 第28章 28回程二 琼犰秋挪到窗前,打开一条缝,往外瞧去,如三月飞花,视线所及均是雪花飞落。呼地一阵寒风,夹杂着冰冷雨水的飞雪穿过窗缝,吹进屋里。琼犰秋打了个寒颤,裹紧身上的被褥,视线继续向着窗外,往不知名去处延伸出去。 余从云、秦大夫以及当归三人聚集在客厅里,厅里中间放着个火盆,发出木炭炸开的噼啪声。当归直起腰来,满意地拍手看自己的杰作。原来他把没用的衣服剪成布条,除了大门下的一条缝,其他窗门间的缝隙均被堵得严严实实。门外纵然大雪纷飞,朔风凛冽,屋里却暖和地宛似三月阳春。火架上吊着的茶壶发出咕噜噜沸腾的声音,秦大夫取过一条布巾垫在手心里,抓过茶壶手柄,缓缓往盛着翠绿茶叶的三个茶碗中注入沸水,青翠的茶叶在水流中滚动。秦大夫将第一遍泡出的绿茶泼在火堆盘的铁板上,发出刺地一声,然后重新往茶碗里注入沸水,莹白的茶碗中呈现一抹清淡的幽绿。 三人无言将茶碗捧起,缓缓将茶水送入嘴中。 “师父?”当归尝了一口,先发一言。 “嗯?” “我喝了这么多次,还是不懂。这茶不就是带了苦味的水吗?有啥好喝?” 如果可以的话,秦大夫很想把当归的脸摁在火堆里烤一烤。 “虽然带有苦味,但这苦却别有一番味道,和药的苦可是截然不同。我觉得茶最好的地方还是在于回味,有时甜,有时酸,更多还是说不清的味道,好比人生的滋味。”余从云说完之后,就盯着碗里的茶水,呆呆地不再说话了。 当归挠了挠头,他可没感觉有什么回味。但说这苦和药不一样,他可是大大的同意。 秦大夫看当归一副傻样,哼了一声,拿起火钳子打算拨弄炭火,让屋子里更暖和些。 “师父,让我来,让我来!”当归很兴奋,他闻着从火堆里冒出的香气,嘴巴早馋了。从火堆里拨出三个地瓜,放在一旁的铁板上,然后又往火里塞了三个,再用炭火盖上。地瓜刚从火里出来,十分烫手。当归用筷子将三个地瓜各个戳成两截,金黄的嫩肉从乌黑的外皮□□出来,甜丝丝的香气也在房里弥漫开。当归忍不住,抢先用筷子戳住一个,边吹气边剥皮,指间都快烫出一个小泡,才剥开一般。刚要下嘴,只听秦大夫苍老的嗓音想起:“当归——” 当归动作顿住,依依不舍将快到嘴的地瓜拱手让人——这怎么可能!当归当机立断,立马一口将剥好的地瓜吃进嘴里。烫死人了!当归鼓着嘴巴,跳起来,他把原来剩下茶水往嘴里灌,可是茶水是热的,简直火上添油。他受不了,一下把门撞开,扑倒雪地里,吃了一嘴巴的雪才缓过气来。 “当归,你没事吧?”余从云和秦大夫都被当归给吓到了,连忙从屋里奔出。 秦大夫把当归的脸掰正,像看看伤情,结果发现他的嘴里满满的地瓜和白雪。 “哎呦,这还是我的徒弟呢?笨死算了。你就不知道先吐出来啊!” 当归的嘴巴已经冻得没知觉了,没办法回话。 这时,雪几乎已经停止了。 余从云脚踩在厚实雪里,朝院外走去,开了门闩。外面也是白茫茫一片,什么也没有,连一个脚印也没留下。 雪停的那刻,琼犰秋就退了房间,出发了。 头上戴着一顶向掌柜讨来的草笠,裹着一件不算厚实的棉衣。他抬头望向远处,近了,不用一天他就可以回到有人等他的家了。雪积得很厚,琼犰秋的靴子有半只被埋在里面,走了不到一个时辰,雪水渗透进去,十根脚趾头都不是自己的。他朝手掌心呵气,不停地搓动手指,怀里紧紧抱着包裹,脚下一步也不敢停下来。 他知道自己很累,非常累,渴望停下来休息,哪怕只休息一小会儿。但不行,他很清楚这时候哪怕休息一刻,他绝对无法爬起来,疲惫会彻底把他打垮。所以他只能坚持着,虽然他现在与其说是在走路,不如说是拖着双脚往前挪,但却是离目的地又近了一点。怀着这样的决心,琼犰秋终于到了信城门外。当他抬头望见城门上的两个字,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他穿过了城门。这样寒冷的天气,街上几乎看不到人,只三三两两的轿子在白皑皑的雪中穿行。琼犰秋一颗心怦怦乱跳,不一会儿便来到了三尺巷的入口,只再往里走上小百步子就可以见到他心心念念之人。他加快脚步,想大声喊出那个人的名字,可惜出来终于只有啊啊地声音。他站在院门口,拼命喘气,眼泪顺着面颊流下来。伸手赶快将泪水从脸上抹去,又把蓬乱的头发稍作整理,等匀好呼吸,抬手轻敲了三下门。等会儿,没人应声,伸手轻推,院门没有锁。他向梦中一样推门进去,不过和梦境不同的事,有一人站在小院里怔怔地望着自己。 两人默视良久,均不敢往前迈出一步,生怕又是一场镜花水月。琼犰秋先动了动唇,却见对面之人突然就冲过来,扑在身上紧紧抱住他,呜呜大声哭了出来。琼犰秋再也忍受不住,陪着他一起默默流泪,也伸出双手紧紧回抱对方。 秦大夫和当归回去之后,余从云一人又安静地守在家里。他闲来无事,把收藏在木箱里琼犰秋写下的纸条拿出来,一一细读。突然恍惚听到有人轻敲院门,心漏跳了一拍,然后剧烈跳动起来。他坐着不敢动,过会儿,才慢慢站起来,走至屋外。然后便看见那人,见他动了动唇生怕如梦里那般消散,立刻冲了过去。等感受到人体的温热以及熟悉的气息,登时大哭出来。 余从云自再次见到琼犰秋之后,眼神再也不移开一次。琼犰秋见他一直盯着自己,颇有些不好意思,又想起自己这段日子长途跋涉、风吹日晒,想必容貌变得十分粗糙,几次故意避开余从云的视线。 “怎么了?” 琼犰秋觉得自己忽然在意起容貌之类的小事,怪小女儿气,故更加不敢看余从云。 余从云好不容易等会琼犰秋,心思全在他的身上,现见他三番两次避开自己,乍然想起当初捉走琼犰秋的少年,焦急问道:“那个少年呢?他有没有伤了你?你是怎么逃出来?他还会追来?……”余从云越想越心惊,“不行,小秋我们马上离开这里——” 琼犰秋见余从云眼里是对自己满满的担心,此次几番经历生死,他早已下定决心,若是还能几面,必定表白自己的心意。他绝不要像琼弄玉那般与心爱之人失之交臂,直至死前还在悔恨。他伸出右手放在余从云的脑后,然后压向自己,在软嫩的双唇上,印上深情一吻。这一次没有意外,没有逃避,只有满心的爱意。 一吻结束之后,两人分开,琼犰秋深情地望着余从云,静默地等待对方的回答。 余从云回他的是一抹温柔宠溺的笑容。 然后又是一吻,再一吻,再一吻…… 雪又开始落下,屋内的温度却一点点升高,一对有情人定下一生相守的约定。 第29章 29相守一 日光破开灰沉的天空,落在地面上。 覆盖在屋顶上的白雪开始融化,沿着屋檐滴滴答答坠落。 屋内,相拥的两人赤身裸体躲在被窝里不出来。琼犰秋盯着眼见光洁的肌肤又凑上嘴去,在上面落下一个个红印。余从云边缩起脖子边呵呵笑道:“好痒,别闹~”琼犰秋不仅不停嘴,两只不安分的手掌在被子里,摸来滑去。余从云连忙抓住作怪的双手,转身面色通红道:“都说了别闹!”声音里带着几分娇羞。 琼犰秋盯着冒着粉红气息的爱人,一口又啃上面前鲜嫩的红唇。 不一会儿,喘气声又起。 屋外,白雪开始化开,大公鸡带着一群母鸡们昂首挺胸在篱笆内散起步来;一旁的白色小花也从雪里钻出,精神抖索着向着冬日里的阳光。 自从两人表白之后,日夜胡天胡地,要不是当归上门来,不知要闹到何时。 “从云,我来啦!”当归还没进院门便高声叫起来,语气里透着十分的喜悦。 余从云和琼犰秋还在床上,听到当归的呼喊,当即把伏在身上的琼犰秋一脚踹开。“等等——咳咳——”嗓子喑哑干涩,忽然疾声喊出,一阵痒痛难当。 “从云!快点出来,我有好事告诉你。” 琼犰秋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往身上套衣服,听当归的声音,只怕马上就要进屋了。 “等一下,我马上来!”余从云连忙出声阻止,也飞快起身。谁知这一起又立马倒回床上,腰以下的部分酸软无力,不禁痛哼出声。琼犰秋把被子盖在余从云的身上,让他别起身,碰上他又羞又怯的神色,一低头,在他绯红的脸颊上嘬了一口。这下余从云就像一只煮熟的虾子,躲在被窝里再也不出来了。 琼犰秋往身上一披外衣,走出卧室,正好拦住往里闯的当归。 “小秋!”当归见琼犰秋突然出现眼前,又惊又喜,以为做梦还特意揉了下眼睛。“你回来啦!你真的回来啦!”一把紧紧抱住对方并重重拍了几下后背。他又蹦又跳,兴奋大叫:“我得赶紧告诉师父,他听了肯定高兴坏了。”松开琼犰秋又道:“对了,你不是被捉走了?如何逃脱出来?那捉走你的坏人呢!” 听到提起秦大夫,琼犰秋才想起他一直光顾着和余从云亲热,竟然忘记给他们报平安了,懊悔之情涌上心头。 当归走顾右盼寻着余从云的身影:“从云呢?他见到你了吧!肯定高兴坏了。” 琼犰秋不动声色拦住他。 “从云,你怎么还不出?小秋回来了,你怎么不早点通知我们?害我和师父白担心这么多时日。”被拦在外头的当归冲卧室里喊去。 余从云穿着琼犰秋给他买的湖蓝色棉衣,从室内缓步出来。以前林旭曾言余从云穿蓝色衣裳显得温润如玉,颇有翩翩君子之风。他面上虽笑,内里却暗道自己不过一摆面摊的市井之人,要君子风度作何?然而,方才见琼犰秋一副转不开眼的样子,却打定主意以后多买些蓝衣裳穿。看来他早中毒已深。 “从云,小秋回来了!你怎么不和我和师父说?他怎么时候回来的?” 昨日琼犰秋回来,两人互相表白心意之后,便开始胡天胡地。今日要不是当归上门,恐怕还会一直闹下去,当即脸上一抹飞红,支吾道:”他昨日……才回。““原来如此。你和他好些日子没见,定然有许多话要说。” 余从云窘迫地朝琼犰秋那儿一瞥,收到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登时羞得无地自容。 “这衣服穿在你身上真俊。你要不说自己是摆面摊的,别人定以为你是哪家的王孙贵子呢!”当归围着余从云绕,不住赞叹。 琼犰秋满眼都是笑意,走到余从云的身边,若无其事地扶着他。 余从云悄悄推开粘过来的琼犰秋,请当归坐下,自己也跟着颤巍巍坐下。屁股一落到坚硬的板子上,立马微微起身,又慢慢坐下去。琼犰秋看在眼里,又心疼又欣喜。 “你一大早,找我们什么事?” 当归这才想起来要和他们说的话:“师父要我来邀你,除夕之夜一块吃饭。原来担心小秋不在,你触景伤情……”眼角带着坏笑,“想不到小秋回来了,变成真正的大团圆。你们一定要过来一起过年哦。” 余从云微笑答应了,琼犰秋自然也很高兴。 “那我先回去了。小秋回来了,师父定要欢喜得不得了。我要马上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等等,让小秋跟着你回去,秦大夫亲眼见了,一定更高兴。” “对!对!”当归笑着点头。 琼犰秋虽然想见秦大夫,但也担心余从云的身子,眼神关切地望着他。 余从云推推他的手臂,温柔道:”快去吧,我没事。“见他依旧不舍,又补上一句:“路过红酥轩时,给我带一份千层饼吧,好久没吃了。”琼犰秋这才起身依依不舍跟着当归离去了。 等琼犰秋和当归的背影从院门消失,余从云才扶着腰回到床上躺着。 秦大夫见到琼犰秋可高兴坏了,非拉着他喝上两盅酒。本来想问他那日被捉去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但担心触及不好的回忆,便暂按下不提。 琼犰秋这会儿心里还记挂着余从云,心不在焉地陪着喝酒。 秦大夫早看出来,人家的心思不在自己这里,而在别处,叹了一声气:“有些人,人在,心却不在这里。我是老了,没年轻人有魅力。” 这话说得琼犰秋又羞又怯,以为自己的心意被人看出来了,一时无措。想了想,主动拿起酒壶往秦大夫杯里倒酒。 秦大夫摆手道:“看见你平平安安,老夫就安心了。过年时,记得和从云一起来喝酒啊。” 琼犰秋点头答应了,心里羞愧不已。 “你明日一大早就过来吧。这几日天寒地冻,病人多了,当归都忙不过来了。” “对啊,你赶紧回来吧。我和师父都快忙死了。” ……琼犰秋把愧疚收了回去,他还想趁热打铁,多缠余从云几日呢。 回去的路上,看见红酥轩的牌匾,琼犰秋进去点了两盒千层饼。千层饼刚刚出炉,拿在手里还是热乎乎的。他怕天冷,酥饼凉了不好吃,把油纸包塞进怀里,用体温暖着,没注意到身旁一个下人打扮之人的怪异眼神。 回到家时,余从云把头从被子里探出一点来,脸很红。 琼犰秋快步上前,把掌心搓热了,放在余从云的额头上。余从云呼出一口气,琼犰秋的掌心依旧带了点冰凉,放在热汤的额头上,使他稍微舒坦些。 琼犰秋扶着余从云,让他趴好。 “怎么让我趴着?” 余从云话刚说完,琼犰秋已经掀开被子一角,把他下身的衣服撩起,仔细查看那个部位,果然发红发肿。 “你……你……你……”余从云害臊得连声音都发起抖来,飞快把被子重新盖上,然后整个人锁紧被窝。无论琼犰秋在外面怎么揪被子,都不出来。 琼犰秋无法,挪到床的另外一侧,揪准时机,一个老鼠打洞,手探进被窝里去。 余从云整个惊叫起来。“你做什么?”身上的被褥被扯去,整个人暴露在外,双眼撞进对方充满愧疚和担忧的眸色里。 琼犰秋拿起被子,将余从云真整个人重新紧紧包裹好,只露出一个脑袋。把头蹭过去,蹭在余从云的脸颊上,颇有撒娇的样子。 余从云对他这一手,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想做什么……随……随便你就是了。” 琼犰秋微微一笑,脸上充满温柔宠溺,在他唇上轻轻一吻。然后从怀里取出油纸包和一罐药膏。 “千层饼!”余从云打开油纸包,闻见香味,口水都快溢出来了。他捏起一块放进嘴里,深深品尝,熟悉的味道,让他差点流泪。以前余父余母还在世时,会买给他吃,以后就是小秋了。他又捏起一块喂给琼犰秋,琼犰秋张口接住了,甜丝丝的氛围围绕在两人之间。 一盒点心在两人你一口我一口,不一会儿,吃完了。 琼犰秋帮眼前眉眼甜蜜的人擦去嘴角边的点心碎屑,然后微微一笑,翻身将他压在下面。 余从云猝不及防,被人压在身下,他努力撑起手臂想里床榻远点。虽然他答应让琼犰秋做什么都可以,但此刻屁股真的很痛啊!紧接着屁股就是一凉,暴露在微冷空气中。 “哎——?”惊呼还没出完,隐秘之处就是一阵冰冷,热烫的肿痛顿时减轻了不少。“原来是上药啊?”余从云为自己的多想羞愧不已,但随即又想到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就这么被人看光了! 琼犰秋趁他还在发呆之际,帮他穿好衣服,帮他小心躺回床上。然后坐道床榻旁的椅子上,拿笔写道:“舒服点了吗?”眼角带着坏笑。 琼犰秋看到余从云脸从脖子一节一节变红,然后又变回缩头乌龟,缩回到被子里去了。 第30章 30相守二 余从云在床上躺了一夜,身体好了许多。琼犰秋和他一起吃过早饭后,就去了回春堂。 医馆果如秦大夫所言非常繁忙,当归在柜台和内室里不断穿梭,恨不得多生出两只脚。琼犰秋帮着在后院里煮药,面前是一排咕噜噜响的药壶,旁边还有堆积成山没来得及洗的药碗。 余从云上门时,已过了午饭时间,他们三人依旧忙得团团转。当归看见他,打了个招呼,就被秦大夫喊进内室打下手。余从云到后院,见琼犰秋正使劲往火炉里扇风,额上一层细密的汗水也没来得及擦。他撸起衣袖在旁边蹲下。 琼犰秋注意到身旁有人,一瞥,又欣喜又诧异。 余从云温柔一笑:“我来帮你。”,开始洗堆积成小山的碗。 琼犰秋看见他心里欢喜地不得了,脸上的笑意怎么也止不住,原本快要断的双手立马又有劲使了。 余从云把一个洗干净的碗放在另一个盆里:“吃过饭了吗?” 琼犰秋笑笑点头,咕噜一声从肚皮里发出来。 “小秋——”余从云无奈而又宠溺地唤了一声。他站起来,把双手擦干净,道:“你们是不是都还没吃过午饭,我先去买吃的,你在这里等我。” 余从云来到了陈记包子铺,要了一袋肉包,一袋菜包,正要回去,却遇见了书棋。 “书师爷,你好。” “从云先生,你好。”书棋还是一贯地冷漠。 余从云不好意思笑道:“我怎么担得起先生二字。”他看见书棋手中也拿着一袋包子,问道:“给袁大人买的?” “是少爷要的。” 少爷是谁,两人都非常清楚。余从云想起之前所知的袁天霸差点杀了琼犰秋,面色一僵,但也努力维持脸上的笑容,匆匆打过招呼就走了。他想:“这事就没必要让小秋知道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余从云抱着两袋包子回医馆时,当归已经饿得前胸贴肚皮了。一闻见包子味就像黄鼠狼看到了鸡,整个扑将上去。 “从云你真好,知道我饿了就给我带好吃的。你要是女的,我铁定娶你做媳妇了。” 秦大夫出来,敲了一下当归的脑袋:“他要是女的,还轮得到你娶吗?” “对哦,要娶也肯定是小秋啊。他们两个都住在一起了。” 余从云看他们越聊越远,急忙将装着包子的袋子凑前。当归深吸一口气,哈喇子都流出来了。 “瞧你那点出息!”秦大夫当仁不让,先拿过一个肉包子塞进嘴里。 “整天就知道损我,自己还不是馋得紧。”当归咕哝道。 “你说什么!” “没什么,嘿嘿。”当归咬了一口肉包,鲜甜的肉汁流到嘴里,什么不满都烟消云散了。 余从云将一袋肉包子留给师徒俩,又往袋里放了几个菜包,才到后院药庐那找琼犰秋。 琼犰秋正把药罐子里的汤水,哗啦啦倒进排成一列的大碗里。大碗在大木托盘上,琼犰秋准备端给内室的病人。一转身,正望见余从云呆呆地看着自己,扬起笑容走过去。 “你饭还没吃呢。”余从云回过神来,从油纸包了拿出一个菜包,见琼犰秋双手托着木盘,空不出手,便亲自喂他。琼犰秋长大嘴巴,一口咬下半个包子,脸颊嘟起,配上他俊逸的面容,可爱极了。 “你去把汤药端给病人,我在这里等你。” 琼犰秋点点头,高兴地往内室去了。 余从云将剩下的半个包子吃了,里面的菜馅很新鲜,琼犰秋比起吃肉来更喜欢吃素。余从云在一块小板凳上坐下,他还没问过琼犰秋那些日发生了什么事。他一直等着琼犰秋主动提及,但对方一直没开口,他怕中间有痛苦的回忆,会触及他的伤口。但无论作为亲人还是情人,他都想要知道那段时日的真相。余从云想得太深入,不知不觉竟然把底下的几个包子捏烂了。 夜晚来临,两人洗过澡后,琼犰秋立马将余从云扑倒在床上。琼犰秋不过十六七岁,正是情热之际,情人又对他百般宠让,自然就沉迷于这种胡闹之事。 余从云挣扎了几下,不说他的身后还疼着,就是心里窝着的那些事也让他没有心情继续下去。”小秋,你等等,等等。“ 琼犰秋以为余从云害臊,一点也没把话听进去,动作反而越来越火热。 余从云感觉对方的手开始摸上自己的胸膛时,一个手掌往琼犰秋的头顶拍下去,把沉迷于欲海的琼犰秋的神志拉回来。 琼犰秋眼里的欲望还未完全退却下去,眼神里却还带着几分无辜,像是在控诉:“你干嘛呢?我做得正起劲呢?” 余从云用手背遮住自己的双眼,大口喘气,吃吃地笑出来。 琼犰秋歪着脑袋看笑得颤抖的情人,看了一会儿,拉过情人的手背,温柔地吻起来。 “小秋,你被捉走后发生了什么事?……可以和我说说嘛?” 琼犰秋顿住嘴上的动作,把余从云拉起来坐在床上,亲亲他的眼睛,然后翻身下床。他开始磨墨,落笔前想了想,写下一句:“他不是个坏人。” 余从云也跟着下床来,坐到他的旁边:“怎么说?他不是捉走你了吗?” “他只是想捉到杀害阿绿的凶手?” “凶手!怎么回事?”提到凶手,余从云的语气都急促起来。 琼犰秋想到所有一切,如果仔细深究,罪魁祸首当属他那个十恶不赦的父亲。但他已被陶狄亲手杀死,葬身于火海。而阿绿被害一事,是因为陶狄成为药人后神志不清,把自己误认为父亲,但自己到底也脱离不了干系,更何况还留有那人的血脉。琼犰秋深深看余从云一眼,他决定把一切都告诉眼前这个人,包括自己的身世。知道所有真相之后,无论余从云如何选择,他都会支持。 余从云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直觉地感受到接下来的事恐怕会对他和琼犰秋的将来产生不小的影响。 琼犰秋深深地吻上余从云,他要用这个吻把所有的爱意都传达给他。这样,要是他选择放弃自己,也不会觉得有那么后悔了。 一吻结束,两人深深凝望彼此。桌上的烛火忽然晃动起来,在两人的脸上留下晦暗不明的剪影。 琼犰秋深呼出一口气,提笔一口气写下所有的过往。有他的出生,有他和琼弄玉的相遇,有父亲对琼弄玉的迫害,琼弄玉后来对自己的恨。他如何流浪到新州,遇上余从云是多么幸运,阿绿不幸的遭难,雪天意的出现,陶狄背后的仇恨和痛苦,等等的一切。这一写就直到天亮,白色的蜡烛早已燃尽,两人满眼通红地对望,不发一言。 琼犰秋和往常一样到回春堂帮忙,秦大夫和当归都发现了不对劲,但观察琼犰秋的脸色之后,决定不去打扰。因为那不是痛苦,而是一种类似等待和放下的神情。 琼犰秋回去之后,望见余从云正坐在院里的石桌旁。一时之间,他把余从云的身影和琼弄玉的身影重合,一股莫名的心酸涌上心头。他走过去,在余从云的对面坐下来。 “我想了一整天……这一切都是你父亲的过错……” 琼犰秋颤抖一下,眼里闪着泪花。 “而阿绿的事,与其怪你不如怪我。毕竟是我把你捡回来的。” 琼犰秋抓住他的手,连忙摇头。 “我想说的是,这一切让我帮你承担,但所有的不幸到此终止。你父亲已经得了应得的报应,还有我觉得弄玉不是恨你,他只是一时不知如何面对你罢了……傻瓜不要哭……” 琼犰秋低着头不让余从云看见自己的泪水。 “我们给无时写信吧,告诉他一切的真相。让我们两个一起求得他的原谅。” 琼犰秋依旧低着头,默默啜泣。 余从云摸了摸他的头,望向澄净的天空。或许未来还有许多磨难,但他一定会和他一起走下去的。 琼犰秋在余从云的陪伴下,写了一封长长的信,信里把所有发生的经过都详细赘述了。结尾写了一句,无论你原不原谅,我们永远在这里等着你回来。“信送出去时,余从云亲手将院子里的白花摘下,放进信封里,寄给远方的友人。 林旭回来,那已经是多年以后了。 那时故人已去,只留下一院子的白花和空寂的屋落了。 第31章 31相守三 转眼已是一年年末了。 余从云和琼犰秋上门时,正看到秦大夫在下面扶着木梯,当归站在上面,极力伸长手臂想要把灯笼挂在门前。 “师父,灯笼好重,我快支撑不住了!” “就差一点了,支持住啊!” 当归踮起脚尖,努力把身体往上凑。他个子不够高,即使站在木梯的最上面也依旧够不到门楣。他举着这个大红灯笼快半个时辰,手臂累得几乎失去知觉。 余从云和琼犰秋两人在不远处,眼见当归站在高处举着一个大灯笼,摇摇晃晃,两颗心登时吊起来。 当归头昂得几乎要从后背掉下来,眼睛直盯着木梁上的钩子,咬牙坚持:“就——差——一——点——了!” 站在下面的三人,紧盯着当归的一举一动,连呼吸都不敢了。 当归一个挺身,咯啦,竟成功把一个灯笼挂上去。他摸了一把脸,才发觉脸上、手心都是汗。 “当归,你快点下来!” “从云?还有小秋!你们来啦!”当归还站在木梯上面,转过来,兴奋朝余从云他们挥手。 “你快点下来!”余从云看他如此不留心自己的安危,紧张得一颗心怦怦直跳。 当归两步作一步从木梯上跳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你们来得好早。” 余从云被当归热烈兴奋的眼神盯得有些心虚,他若是不早点出发,定会被琼犰秋缠到床上去。 秦大夫扶了扶腰,刚才他全身绷紧地看当归挂灯笼,一把老骨头差点散架:“你们来得正好,从云你去帮忙把另一个灯笼也挂上去,顺便把春联也给贴了。” 余从云是几人中个头最高的一个,琼犰秋虽然也长高了许多,但还差他半个头。 余从云上木梯时,琼犰秋和当归在下面扶着,他人高手长,轻而易举把灯笼挂上。 秦大夫语气带着嗔怪:“当归你看!让你不要着急,偏不听。刚才有多危险!” 当归委屈道:“可是我想挂灯笼嘛。” “你都多大了?怎么还不收收小孩子心性,来年你一定要改改这个脾气。” “你自己都没改,我怎么改?”当归小声道。 “当归,小秋,你要不要来贴春联?” 当归一下眉开眼笑:“要!” 琼犰秋也开心地直点头,这还是他第一次贴春联呢。 最后当归和琼犰秋每人分别贴上联和下联,最高处的横批依旧由余从云负责。 贴完春联之后,当归又喜滋滋抱着一堆的福字、窗花、年画贴在各处门窗上。而余从云和琼犰秋则由秦大夫带去厨房,秦大夫简单给他们介绍了各种用具,就去房内补觉去了。今晚可是要守夜,他一个年过花甲的人,不先休息够,怎么赶得上一群正处在如狼似虎年纪的年轻人呢? 余从云看着厨房内的各色食材和一应俱全的厨具,油生出一股大施拳脚的冲动。他一面指挥琼犰秋帮忙打下手,一面全心投入料理去了。过年最重要的两道菜便是鱼和年糕了。鱼采用的是蒸煮的手法,他先用葱姜塞进鱼肚子里,然后倒入十八年的女儿红。鱼放入笼屉里,经过加热,酒香飘出来,熏得醉人。 琼犰秋在灶台旁帮着控制火势,闻见香味想要偷觑一眼,被余从云瞧见了,提手打在他的手背上。 “不能开笼子,香气会逸出,有损美味。” 琼犰秋眼神含着不舍,这鱼香实在勾人了。 余从云被他的眼神勾得心痒痒的,像有只猫爪子在挠,转头瞥了眼四周,不见人,飞快在琼犰秋的唇上一啄。琼犰秋惊喜过望,正要发起,嘴巴却被塞进一颗葡萄。 “先用这个来过过嘴瘾。” 琼犰秋没辙地看着对方得逞的笑容,将葡萄吞了进去。葡萄有点酸,秦大夫估计要骂人。 趁着鱼还在笼屉里蒸,余从云开始动手制作年糕。年糕一般需要经过用力捶打才有足够的粘糯,他和琼犰秋两人轮流捶打了一个下午,中间当归也曾来帮忙,但他因要看守柜台,以防有人急需买药,只匆匆来了两次。 夜幕来临,秦大夫坐在主位,余从云等三人分别轮流将年菜一一端上。花开富贵虾,南炒鳝,莲花鸭签,三珍脍,洗手蟹……红豆年糕、清蒸黄鱼……摆了满满一大桌。 菜上齐后,四人围坐一桌,谈笑欢声,饮酒欢畅。 桌上杯碟羮盏几已扫荡一空,余从云又从厨房端来洗净的瓜果点心。 琼犰秋和当归都非常喜欢余从云所制的红豆年糕,又软又粘。盘中只剩最后一个,两人互相对视着,准备抓住机会,先下手为强。秦大夫渔翁得利,一筷子伸出,将那唯一块夹进嘴里。 “师父!”当归惨叫道。 琼犰秋也泄气地垂下了头。余从云拍拍他的肩膀安慰,最近琼犰秋经常在他面前露出孩子性的一面,让他十分高兴。 “下次我们再一起做就是了。” “记得送点给我哈。”当归腆着脸要求道。 “哇——怎么这么酸?”秦大夫把嘴里的一颗葡萄吐出来:“当归你想害死你师父吗?这么酸的葡萄买过来给我吃!” “怎么会?”当归也吃了一口,结果也皱起脸来。 他们方才吃了甜的红豆年糕,再吃酸的,只会尝到比寻常再酸一倍的味道。 余从云和琼犰秋看见两师徒一模一样地皱脸,偷偷笑了。 “咻——”这时有亮光从门窗的镂空里闪进来。 四人听见声响,齐转头看向外面。 无数炫彩夺目的烟花腾腾升起,在空中炸裂,蹦出一簇又一簇的花浪。 新的一年来临了。 次日清晨,余从云和琼犰秋二人早早起了。 新年的寺庙里,人山人海,个个身着新衣,红光满面。 余从云携了琼犰秋,他是要来烧头香,祈求新的一年顺平安康。从怀里掏出钱子,在小摊上买了几柱香火,顺着人流往寺里走去。大雄宝殿内,芸芸香客纷纷跪落在地,手执香火,向大殿中的拈花一笑的释迦摩地低头跪拜,祈求心中所愿。余从云亦跪在人群中,默念心中所求。琼犰秋跪在黄蒲团上偷眼往旁边张去,见他一眉一眼甚是专注,略微心动。随即回过神来,在神明之前不可亵渎,连忙止住脑中旖旎,专注心神向那九层天外的神明祈福。 “愿与身畔之人白头偕老。” 余从云和琼犰秋两人上完香后,跨出寺庙。此间寺庙远在城郊,平时几乎无人问津。此刻,适逢佳节,香客芸来。许多小贩看中其中的商机,纷纷从镇内跑到这里做起生意,好不热闹。 “我们在这逛逛再回去吧。” 琼犰秋求之不得。往年,安家还在时,他都是一人守在屋子里,母亲在前厅和安庆东等妻妾用饭,回来之后少不得打骂出气。后来与琼弄玉相熟,也不过一起在屋子里吃些简单热食,心里随快乐但也冷清。如今能与心爱之人携手享受新年喜庆,自然喜上心头。 琼犰秋与余从云两人在庙会人群中闲逛,东看看西瞧瞧,玩赏许多小玩意儿。走着,见一处角落聚集许多人,嘿哟嘿哟的吆喝声不断从人群里传出。两人好奇心起,走入团团围起的人从中。原来有一壮年男子正□□着上半身,双手持一把斗大石锤,边吆喝边重重捶落在石臼里。那石臼里盛满了花生、杏仁、核桃、糖块,在大力的捶打下逐渐凝结成琥珀色一块,看得人直流口水。 琼犰秋自在回春堂当了学徒之后,也挣了几分银钱,虽不多但也足够给余从云买些吃食。他知余从云喜食糕点,一把将兜里的所有铜钱都掏出来,买了一小块糖糕,兴奋地捧至余从云面前。 其实这糖糕在平日里即可买到,此时正值新年,这些摊贩为了狠捞一笔,都把价钱提高了不少。但见琼犰秋一副眉开眼笑的模样,余从云虽心疼他将自己辛苦赚的钱就如此浪费,也不忍说他什么。他捻起一小块糖,触手竟有些温热,放进嘴里,丝丝甜味在唇舌间泛开。琼犰秋一脸希冀地望着他,余从云会意,捻起一块送他嘴里。糖块进了嘴,琼犰秋整个人都快被甜化了。虽然这糖块价钱贵了点,但味道却值了。 “哎呦~”一人重重撞在琼犰秋肩上,琼犰秋没来得及防备,手中捧着的糖块连同油纸包一同撒落在地。没等他反应过来,那撞他之人又一脚踩上地上糖糕,登时和地上的尘土混作一团。 琼犰秋皱眉望向撞他之人。 撞人之人一身家丁打扮,口中连连道歉,神色却十分嚣张,原本已踩在糖块的脚又踏上几步,已彻底看不清糖膏模样。 余从云见家丁连连踩在琼犰秋花大价钱为他买的糖糕上,也大为生气。 一锦衣少年上前,端的是丰神俊朗,只是语气却怪模怪样:“哟~不好意思,府里下人不长眼,可撞伤了两人?” 那下人听了主人的话,哼了一声,往后退开一步。 余从云观对面之人衣式模样,知对方非富即贵,不想惹出乱子,含糊道:“没事。”打算拉起琼犰秋就要离开。 琼犰秋一眼见到锦衣少年,便知他的身份。当时,侥幸从他手中逃脱,原以为再也不会碰面,没想新年第一天便碰上了。真是冤家路窄! 果然那锦衣少年伸手拦住了他们,盯着琼犰秋直瞧:“既然我家下人做了错事,我这主人自有责任。这钱就当做给你们的赔偿。”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银钱,手高高举起,一个个铜板碎银从掌心滑落。“哟~钱怎么掉了?”锦衣少年装作一脸惊诧,然后推了推琼犰秋的胸膛,不屑道:“不过像你这种小乞丐,捡钱应该十分熟手罢?” 他们这一停留,已有许多人聚拢而来。 那锦衣少年见有更多人看琼犰秋的笑话,更加趾高气扬,伸出一个食指戳了戳余从云的脑袋:“看你们刚才举止这么亲密,该不会是兔儿爷吧?不过谁不选,偏偏要选小乞丐,也不嫌赃。” 话一出口,人群里不少人登时议论纷纷,对着两人指指点点。 锦衣少年伸出两根指头,略带点嫌弃夹住余从云的下颌来回打量,“长得挺顺眼的,要是给少爷我端洗澡水,倒可以考虑考虑。”说完哈哈大笑起来,一旁的下人也跟着大笑。 琼犰秋并不介意被人羞辱,他当乞丐时所忍受的比这还要屈辱千倍百倍的都有,但他绝不容忍有人羞辱余从云。登时怒气上涌,一个头槌过去,狠狠在对方的额头上撞上一撞。由于用力过大,一瞬间眼冒金星,耳中嗡嗡作响。那锦衣少年哎呦一声,原来余从云同时也用力在锦衣少年脚上狠狠踩上一脚。锦衣少年大痛出声,两人趁一旁下人分心之际,互拉着双手从人流里逃窜出去。 第32章 32不离一 余从云和琼犰秋趁乱从人群里逃出来。余从云扶着一棵大树喘气道:“那人是谁?为什么要找我们麻烦?” 琼犰秋支着膝头平稳气息,待听到余从云的问话,走过去轻抚他的背部。 余从云抬头看他:“怎么了?” 琼犰秋摇了摇头。 “他是袁县令的独子,袁天霸?!”余从云趴伏在床上,看见琼犰秋递过来的字,惊讶问道。这袁天霸,凡是信州本地之人,谁会不知?仗着自己是县太爷公子的身份,横行霸道,但也没做过什么真正为非作歹之事。袁县令为官刚正,百姓们对此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从前,余从云得知那锦衣少年是袁天霸,也不会有什么在意。但之前曾在衙门内,亲耳听闻袁天霸曾要置琼犰秋于死地,却不能不管了。 琼犰秋从桌边站起,走至床畔,帮余从云盖好从肩上滑落的被子。莹白浑圆的肩头上缀着点点红晕,昭示着两人不久前的意乱情迷。房里虽烧着炭火,依旧抵挡不住外面渗透进来的冷意,此时琼犰秋身上就草草套了件亵衣,衣襟松散,露出一大片肌理。琼犰秋身子骨本就偏弱,加上前几年在外经常风餐露宿,不得饱腹,是以胸膛也比常人发育得薄弱些,乃至身高也是,到如今依旧矮余从云半头,恐怕从今往后也都难以超越。尽管如此,在余从云的眼里,那也是比谁都好。他被眼前晃来晃去的胸膛,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从旁边的凳子上抓过一件外衫,扔到琼犰秋的头上,低着嗓子道:“快把衣服穿上,生病就不好了。” 琼犰秋依言把脑袋上的衣裳拉下,再缓缓披上。 “袁天霸不是被袁大人送到山上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那庙会里?“余从云兀自思索,”是了。因为过年,学院放假,这些学生也就回来了。哎!袁大人为何不罚他个三年不许下山。“琼犰秋听言,笑了一笑,写道:“袁大人爱子如命。” “袁大人为官正直不阿,偏偏在教子方面……那袁天霸一点也没得教训,才刚回来就找你的麻烦。今日我们又当众让他出丑,不知又会使什么手段对付我们。”余从云忧心忡忡,眉间褶皱越缩越紧,突然道:“小秋,不如我们躲上一阵如何?”还没等琼犰秋回应,余从云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把把身上的被褥掀开,从床边随便摸件厚衣披在身上,就往外奔去。 琼犰秋一脸疑惑,紧跟其后。见他飞快跑到院子的大门前,把门闩仔细检查一遍,又跑至厨房,拿了一根碗大粗的木棍,顶在门闩下面。 余从云转过身来,吁出一口气:“这样暂时不用担心袁天霸他们闯进来了。他们要是硬闯,街坊邻居一定会听到动静,报官的话也是袁天霸吃不了兜着走。”自从阿绿出事,琼犰秋被人掳走,余从云变得有些敏感。 寒风一吹,余从云抱紧身子打了个哆嗦,他见站在身旁的琼犰秋身上只披了件薄衫,拉过他的手就往屋里跑,嘴里还不断念叨:“你怎么不穿衣服就跑出来了?要是病了怎么办?大过年的,就是不让我省心……” 琼犰秋任由余从云为他担心,为他心疼,他觉得这样的感觉前所未有的好。 余从云拉着琼犰秋上床,将身上的被子紧紧压实,两人拥着窝在温暖的被子里。余从云捧住琼犰秋的双手,自从入冬之后,琼犰秋的手一直冰冷,他努力将自己的体温传过去。过了会儿,余从云开口,声音低低的:“你要学会照顾好自己。你要是不好了,我心里也会不好受。“将稍有些暖意的双手拉近胸口,源源不断的暖气传到琼犰秋的手心里。 琼犰秋反手将余从云的双手握住,他无法开口,余从云亦不做声,两人窝在狭小的被窝之中,呼吸声,心跳声皆被放大了数倍。余从云脸颊上感到一阵湿热,他知道这是琼犰秋的呼吸,本不想在意,奈何脸颊越来越热,最后还发起烧来。他动了动身,想离得远些,却被琼犰秋一把抱住。他害羞之下,捕捉到对方眼里的一丝笑意,知道自己的丑态又被对方瞧到了,缩着头更不敢看他。 琼犰秋一双眼睛,澄澈而又明亮,余从云一直非常喜欢。此刻这双如汪泉一般的眼眸里掠过一丝笑意,虽然这笑意多有几分促狭的意味,依旧引得心中一荡。”你以后可不要再像之前那样消失不见了。“ 琼犰秋表情明显一怔,他知道余从云想起先前他被雪天意捉去之事。虽然雪天意对自己并无恶意,甚至帮着解决了生命威胁,但当时余从云并不知情。在那段消失的日子里,余从云独自一人守在这空荡孤寂的屋子里,等着可能永远不会回来的自己。琼犰秋越想越心疼,低头在余从云的额上落下轻轻一吻,作为他永远会守在他身边的承诺。 余从云抬手摸了摸额头上还残留的湿热,幸福地笑了起来。 回春堂初五才开业,是以这几日,余从云和琼犰秋两人如同身上粘了胶水,整日里黏在一起。 此刻,早已过亥时,余从云依旧被琼犰秋紧抱在怀里。在第三次听见琼犰秋肚子叫时,余从云终于忍受不住,拍掉禁锢在身上的双臂,从被窝里爬了出来。他边穿衣边道:“快起来了。肚子都叫成这样了。” 琼犰秋懒懒地倒卧在床榻上,他的头发已经长得很长了,漆黑的发丝随意地散落在枕上、被褥上、手臂上。他翻了个身,变成趴伏在枕上的姿势,发出一声满足地叹息,觉得一生最幸福的时刻莫过于此时。 余从云低头把腰带系好,看见床上像猫儿似的人,笑道:“你慢点来好了,我先去厨房准备。”他刚要往外走,腰际就被一双手臂给锁住了。琼犰秋欺身上去,把整张脸都埋在对方肩膀里。 “怎么了?”琼犰秋乌黑的发丝从余从云的身前垂落下来,余从云挑起一缕把玩着:“你的头发都这么长了啊。去年入秋时,还是个光头呢。”一晃,时间已过去这么多。他又想起了林旭和阿绿,不知道林旭此时在何处?是不是已经收到信了…… 两人就这么站着,彼此不发一言。余从云沉湎在对好友的思念里,而琼犰秋则沉浸在此刻的幸福。于琼犰秋而言,这样的感觉只有在琼弄玉和余从云两人身旁才能感受到,但琼弄玉早已不在,是以格外黏着余从云。 余从云揉了揉琼犰秋的脑袋,语带宠溺:“好了,别像个小孩一样,撒娇个没完没了。” 两人早间皆还未进一点米水,担心突然大鱼大肉会引起肠胃不适。余从云先熬了些小米粥,决定两人先垫垫胃,中午再吃些好的。他刚往灶里添柴火时,琼犰秋进来了,抓住他的肩膀往外推。 “怎么了?” 琼犰秋笑眯眯地取代了余从云原先的位置,坐在一把小木凳上,往灶里添柴火,取过一旁的火刀火石,点燃扎成一束的稻草,丢了进去。他看见余从云还站在门后,对他做了一个往外赶的手势。等余从云走了,他才把视线转会灶里,抱着双膝,静静地看着火苗。 余从云走至院里,今日的天气格外好,没有风,大团大团的白云浮在碧蓝如洗的天空里,让人一看便神清气爽。他把脸洗了,鞠一捧水浇在小白花上。手上抓了一把米食,往篱笆内一撒,大小鸡仔们纷纷上前着食。这样简单舒适的日子,再惬意不过了。 第33章 33不离二 日子如流水一般,一眨眼已至元宵前夕。 琼犰秋已到回春堂上工,余从云也准备着重回街上摆摊。 这一日,琼犰秋傍晚回来,后面还跟着当归。余从云听到声响,擦着手上的面粉从厨房内出来,见到当归,欢喜道:“当归,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啦?哦~”当归假意拖长尾音,眼珠子咕噜噜转:“是不是害怕我搅了你们好事?” 余从云和琼犰秋两人早已见怪不怪,当归经常故意打趣他们,虽然他并不知道他们两人真的在一起了。余从云忽然想到,要是现在告诉当归事实,不知他会露出什么表情。 “哎~你在笑什么?该不会真的有□□?” 琼犰秋把当归那根不断来回指着他们两人的食指掰下。 余从云道:“你过来什么事?” 当归提了提手中的食盒,走到厅里,放在木桌上:“师父让我过来给你们送饺子。这可不是普通的饺子,里面加了许多药材,有驱寒调理的功效。你们可要多吃点。” 余从云早见到当归手中拎着的食盒,虽也猜到可能是饺子之类,但也没想到会是药饺。待会儿,要让小秋多吃点才是。 “让小秋带回来就是了,怎么还要你亲自送来?” “我想来看看你不行吗?你们赶紧趁热吃,这饺子虽好却有一股药味,凉了就更不好吃了。”当归揭开盒盖,把满满一盘饺子端出来。 这饺子果然和一般不同,本该是润白的饺子皮却呈淡淡褐色。 余从云从厨房里拿出三副碗筷,一一摆在三人面前。 当归推拒道:“我,我可不用了。在馆里已经吃过很多了。” 余从云于是把原本给当归的那份都拨入琼犰秋的碗里,坐下来,和琼犰秋一起吃饺子。他俩刚往嘴里塞了一个,当归立即凑过向前,来回打量:“味道怎么样?” 能怎么样?饺子里包药材,绝对可以划入黑暗料理的行列。 两人囫囵将饺子吞下去。 当归一瞧他们脸色,摆出一副了然的模样:“我就知道,这个主意铁定不行,可师父还偏不听。你们听我说,今早师父突然异想天开打算在医馆门前摆个义摊,这本来是件好事,作为徒弟的我应当支持。但师父接下来的话,我可就大大不同意了!”当归激动地夹起浅褐色的饺子,大声道:“他要我包一千个这种饺子,然后分发给过路的乡亲父老。可是你们看看,这饺子能吃吗?哟——你看看这渗出来的药汁!” 余从云和琼犰秋皆嫌恶地转开了眼。 “小秋,这事你觉得呢?”余从云以为琼犰秋早得知此事,想知道他的想法。然则,琼犰秋对此事半点不知。这样异想天开的想法,是秦大夫灵光乍现的结果,他一想到就和跟在身边的当归说了。当时,当归只觉药饺子太过奇葩,待反应过来,秦大夫已经专注诊脉看病了。 琼犰秋看了眼当归,立即摇摇头。”他不知道此事。“当归替他解释道,”师父让我和当归一起准备此事,我一直觉得这药饺子太过奇葩,所以一直没和小秋提。现在下工了,我亲自给你们尝尝,就想让你们知道这事到底有多奇葩。然后……然后,想请你们和我一起游说师父。” 余从云好笑道:“当归,你可以直接和秦大夫提啊?” 当归没好气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师父如何看待我。他才不会听话我呢!就算我把饺子放在他面前,也只会说我做得难吃,而不是“药饺”的问题!小秋,师父疼你,肯定听你的,可惜你不会说话,哎,从云你陪我们一起去吧。” 余从云越听越觉得此事滑稽,明明不过一件小事,非要搞得兴师动众,到时候恐怕秦大夫只会更生气。于是劝道:“当归,我觉得秦大夫摆义摊的想法不错,但药饺确实要驳回。不过你也知道他好面子,要是我们三人一起反对,他下不来脸面,必定更加生气了。” “那怎么办?师父总说我没用,我现在给他好建议,他又不听。”当归哎了一声,续道:“我是性子又急又鲁莽,但是又不是一无是处。要没有我在一旁帮着,医馆早不知乱成什么样。小秋,你说对不对!” 琼犰秋立即点头应和。 “可是,师父总把你当宝,却把我当草,好偏心。” 琼犰秋无辜地看向余从云。 余从云对他使眼色,意思是尽力当好撒气桶。他又见当归越发失落,提议道:“我刚在厨房里做了许多面,你要吃吗?”余从云的面,那是顶好的,在信州口碑一绝。 当归趴在饭桌上,露出一副颓唐模样,道:“我要加蛋,蛋要打散,还有青菜多放点。” 余从云忍俊不禁,偏又不能笑出,只好捂嘴忍住。往厨房走了几步的身影又回过头来:“小秋,那些饺子全吃了,对你有好处。” 琼犰秋:“……” 当归听到琼犰秋要把饺子吃完,心里舒坦不少。 余从云端出一碗热腾腾面条时,正看见当归一手捏住琼犰秋下颌,一手夹着饺子使劲往他嘴里塞。而琼犰秋嘴巴紧紧闭合,抵死抗拒。 “当归,面来了。别欺负小秋了。” 当归哼了一声,却被扑鼻而来的香气引得口水连连,立马放开琼犰秋,夹起一大口的面,一边吃一边含糊道:“嗯……好吃……好吃。” 琼犰秋偷偷扯了扯余从云衣角,余从云会意,道:“你的那碗还在里面,我这就去端来。” 面上来后,当归眼疾手快,将最上面的大排一筷子夹到自己的碗里。 琼犰秋眼睁睁见当归两三口将一整块大排拆吃入腹,幽怨地望着余从云。 余从云偷偷对他使眼色,并以口型道:“还—有—呢” “喂……喂,我人还在呢。”当归含着口面,含糊道。 余从云已有一段很长时日没下厨做面,手艺有些生疏。为了找回感觉,这几日他一直待在厨房里揉面粉,做面条,顺便研究出几种新花样。一小缸的面粉几已见底,他看一眼还在往嘴里大口塞面的当归,旁边一小口一小口极其斯文吃面的琼犰秋,道:“你们可以去东街的米店帮我抬一袋面粉回来吗?” 余从云有事让自己帮忙,琼犰秋自是开心。当归吃人嘴软,自然也就应下来:“小秋身上就几两肉没什么气力,这面粉几乎算是我一人扛的。看我这么辛劳,下次我去你面摊,可要请客啊。” 余从云看他如此滑溜,笑着点头。小秋虽欢喜自己,恐怕心里也怀着极深的报恩之情,是以家里的大小事务,他总想抢着干。要是今日不让当归帮忙,明日琼犰秋就要一人辛苦扛着几十斤的面粉走上半时辰路了。 他欣喜地送琼犰秋和当归出门。合上院门,转身回头时,一缕深橘的夕阳正好照在他的双眼之上。余从云伸出一只手挡住,往天边望去,一大片极艳的火烧云往西边滚滚而去,不一会儿,天很快就暗下来。大地上,笼罩上一层朦胧而又凄冷的暗色。 第34章 34不离三 余从云望向窗外,暮色四合,天已经完全暗下来。 他将一盏油灯点燃,心道:“小秋和当归已出门好些时辰,怎么还不回来?”百无聊赖之际,他进到卧室,开始收拾房间。两人昨日换下的衣裳,还未来得及洗,在椅凳上乱成一堆。他将亵衣内衫之类收拾出来,放在一处,另把外套之类也收拾出来。这件湖蓝棉袄还是琼犰秋之前带回来的,当时余从云见到他,心情激荡没注意他怀里的包袱。直到冷静下来,才发现他一直抱着一个包袱,还以为是什么要紧之物,却原来是一件要给自己的棉衣。余从云登时连话也说不出,也不知是该生气还是欣喜。自己在家里日日夜夜盼着他归来,他倒好还有心思给自己买衣裳。不过一瞬,再次见到他的喜悦将所有其他情感通通淹没,之后一切都是本能行动,由此才知,原来自己心底怀着的那份情感不知不觉中已掺杂进私欲,还没来得急羞愧,又得知对方对自己也是一样的情感。两情相悦之事,竟如此妙不可言。 眼角一抹淡蓝,余从云转过眼去,原来那是当初他送给琼犰秋的发带。琼犰秋那时头发长到能稍扎起,他想起自己有条买了却一直没用的发带,就送给了琼犰秋,没想到他一直还用着。余从云弯腰拾起地上的一抹淡蓝,拿近了才发现这发带的边角已被磨破,参差不齐。他将发带收好,心道:“明日得到市集上再帮他重买一根。” 忽闻大门砰砰作响,余从云疑道:“我记得不曾锁门啊?” “从云!从云!你快来!” 竟是当归的声音,余从云欣喜从房内奔出,没留意到语气里的惶急。余从云来到院内,看见当归躬身喘气,他往四下里瞧看,不见琼犰秋身影,问道:“小秋呢?” 当归却是哇地一声哭出来。 “当归,你是怎么了?” 当归边抹眼泪边哭,断断续续道:“小……小秋……他……不见了……哇——”他又焦急又惭愧,放声大哭出来。”怎……怎么会?“余从云不敢相信,说话声却开始颤抖了。”我和他从米店出来,每人拉着面粉麻袋两角,走了两条街。我看他气喘吁吁,就把麻袋全扛到自己肩上去了。小秋跟在后面,帮我稍微抬点,减轻负担。我在前面走着,问他话却不见回答,转回身就……就…” “就什么?!” “他就不见了。” “会不会到边上摊子去了。” 当归摸了一把眼泪,道:“我一没见到他,就往回跑,一面跑一面大喊,都没有找到他。” 余从云激动地抓住当归的肩膀,焦急道:”你仔细找过了吗?每个角落都看过了吗?有问街上的人了吗?““我喊得很大声,嗓子都喊哑了。他如果听到了,一定会出现。更何况,他失踪前后不过一会儿,能离开多远?” 余从云放开当归,无力道:“你是说,是说他听到了却不能找你……” “也不是,武功高强的人眨眼之间就可奔离数丈。或许,小秋真的离得远了。” “武功高强!难道是那个人?” 当归吸了下鼻涕,问道:“谁?” “就是当初抓走小秋的少年……可是……可是小秋曾说那人不是坏人,绝不会再来捉他。” “不是坏人就不会来捉他吗?当初他二话不说就把小秋从衙门捉走,如今再二话不说把小秋从街上绑走,也很正常。” “会是这样吗?”余从云注视当归。如果真是那个少年捉走琼犰秋,应该会没事。琼犰秋提起那少年时,眉宇间并无半分厌恶之情,估计那段时日,少年并未为难小秋。 当归被余从云热切的视线射得虚心,吞吐道:“也许是吧。世上之事充满意外,前些日子送来一名重病之人,我还料他绝能活下去。谁知第二日就……哎,要不,我们还是报官吧?” 余从云听当归提到死,心头大震:“走,我们去报官。” 余从云去报官,心里其实存了想法。如果真是少年再捉走琼犰秋,官府估计依旧如上次那般不了了之。他这次来衙门的主要目的,其实想探查袁天霸的行踪。因为小秋失踪还有另一可能原因——那就是袁天霸劫走了他。大年初一那日,庙会之上,余从云与琼犰秋曾在众目睽睽之下让袁天霸出丑,以袁天霸小人之心,至如今未出手报复,绝非正常。 余从云来到县衙大门前,朱漆大门早已紧闭。他蹭蹭蹭步上台阶,用力拍打门环。 “大人!袁大人!小民有急事相求!大人!” 没过会儿,一老头慢悠悠打开一条门缝,不耐烦道:“大人已休憩,有什么事明日再来。” 余从云连忙扒住要关起的门扇,焦急道:“此事关乎人命,请大人行行好!” 老头摇头道:”不成就是不成!大人要是此时接了你的案子,以后其他人也会寻上门来。到时,哪怕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说着就要把门关上,也不顾余从云扒住的八根手指。余从云八根手指就要遭受一顿剧痛时,当归赶了上来,大喝一声:“等等!”声音极为尖利,吓得老头顿了一顿。 当归喘足气,一步一步爬上台阶,道:“你……你……你知道我是谁吗?” 老大听他这么说,以为他是大人物,不得不眯眼打量。只见来人一副小厮打扮,站在原地上喘下气。莫非是哪位大人的小厮?他犹豫会,问:“可有帖子?” 当归“啊”了一声。当时情势紧急,余从云的八根手指即要被夹断,他就学戏里有权势那人那样大喝出声。 “没有帖子,恕小人不能从命。” 当归转了转眼珠子,知道老头误会什么。他挺起腰,清了清嗓子,装得颇有威势道:“你也知道你是小人,怎么还敢把我家大人的贴身小厮,哼,也就是我,拦在门外。信不信,我家大人一个不高兴,砍了你脑袋!” 老头一听要砍自己的脑袋,登时害怕起来。但此人究竟没有帖子,他怎可以随意放人进去,要是出了差错,袁大人怪罪起来,自己依旧是吃不了兜着走。于是惴惴道:“敢问您家老爷是哪位?可否容小人通报一声,袁大人准许了,再请您进去。” 当归又从鼻孔重重一哼,作势要发作。他不过是一家医馆的学徒,哪伺候什么大人物。如果算脾气的话,他家师父确实够大,但绝对不是什么大人物。无论编了什么谎言,只消一见袁县令必然拆穿。到时候不要说寻找琼犰秋下落,他当归先要吃几顿牢饭了。不过这老头,欺软怕硬,我再吓唬吓唬他,定会让我进去。 他把眉毛一轩,更添霸气:“我家的名讳是你这微末之人能知晓的!再罗里吧嗦,不用我家大人出马,我先结果了你。” “哎呦!”老头吓得腿都软了,几乎站立不住。 余从云暗中拉扯几下当归的衣袖,让他稍作收敛。当归此刻甚是得意,凶狠瞪了老头两眼,携着余从云踏入门内。那老头畏畏缩缩,本要跟过去,却被当归又一个眼神给瞪回去了。等走远了些,当归又跳又笑:“从云,你说我刚才装得怎么样?是不是够霸气。” 余从云扯起嘴角,对他笑笑。若不是记挂着琼犰秋,他一定对当归好好夸赞一番。 当归见他意兴阑珊,也意会到他心里的着急,不闹了。 余从云之前虽在此处住过几日,但当时走动不多,对宅里的格局知之甚少。要不是当归又装起狐假虎威的样子,问了几次丫鬟,别说找到袁县令,依两人鬼鬼祟祟的模样早被捉起来。他们刚问了一个丫鬟,得知袁大人正和袁天霸用膳,离此处不远。正要赶过去,听到一声大喝,吓得两人登时寒毛直竖。 “你们是谁?竟然擅闯衙门!” 余从云一听熟悉的嗓音,微松口气,缓缓转身。 李立借着廊上灯光看见来人的面孔,惊道:“那……那谁谁,小哑巴的朋友,你怎么在这里?” 余从云一脸黑线,正要解释道,只听得李立又板起脸:“你身边的又是谁?” “他是回春堂秦大夫的徒弟。” “哈哈哈哈哈,我开玩笑呐。”李立笑得前仰后合,“我当然知道,就是放屁特臭的那人。” 当归满面通红,欲辩难辩。余从云又是一脸黑线。 李立竭力止住笑声,道:“哈……哈……你们在这里偷偷摸摸做什么?要是旁的人,此时已被我抓起来了。” 余从云对他躬身道歉,恭谨道:“小民有急事求见大人。若不是迫不得已,就算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擅闯衙门。” 李立嗯了一声:“无论什么情由,此时打扰确实不合衙门规矩。你们还是赶紧回去,明日再来吧。” 余从云待要躬身请求,当归抢先道,颇为理直气壮:“大人为百姓的父母官,如今他的子民有难,做父母的可以不管不顾吗?” 李立深深看他一眼,这一眼颇有威慑,把当归这个假模假样吓得当场现形,一个闪身躲在余从云身后发抖。 “大人正和公子一起吃饭,心里头高兴,此时去见他,只会令他不开心。” 余从云就是要见袁天霸,他来之前原担心若袁天霸不在,如何盘查小秋信息。现有袁大人在一旁,谅他不敢随意扯谎打发自己,此时正是大好机会。 “请李捕快带我去吧。只要能让我见到大人,来世做牛做马报答。” 李立见他神色肃然,似真有万分火急之事,于是问他:“你到底遇上什么事啦?”忽然灵光一闪,左右瞧看,小哑巴和他总呆在一起,如今却不见身影,莫不是…… “小哑巴又出事了?” 余从云几乎要跪下求他:“是。” “你之前来衙门销案不是说他回来了吗?才过多久,怎又出事了?” “我……我也不知为何,所以才来求见大人。傍晚时刻,他和当归一起去米店帮我扛一袋面粉回来,却在半途中消失不见。” “你们可仔细找了” 当归从余从云背后探出半个脑袋:“当然找了。我一发现小秋不见,到处找他,嗓子都喊哑了。” 李立听他说话声,却有几分沙哑。“你们随我来吧?” 余从云泪花闪闪,不住道谢。 李立道:“谢什么?上次小哑巴被抓,我们却半点寻不到他的踪迹,惭愧得很。” 第35章 35不弃一 三人转过回廊,步入一间小院。里面房屋灯火通明,不时传出男子的欢笑声。 李立大步向前,在房门外躬身禀告:“禀大人,三尺巷余从云有要事求见。”他在路上已查问了余从云身家。 屋里的声响稍顿,过会儿传来袁县令略带怒气的回话:“此刻天色已晚,让他明日再来。” “大人!小民有要事相求。”余从云不及李立回话,上前一步大声道。 屋里传来一沉闷响声,似杯盏重扣于桌面之上,可见里头之人甚为不快。 李立对余从云使个眼色,让他退下,明日再来。 余从云没得到琼犰秋的下落怎肯离去,更大声道:“大人,小民有要事求见!” 屋里不再传出任何声响,余从云和李立依旧保持躬身姿势。后面的当归被紧张地气氛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袁县令一个不高兴,要把他和余从云拖出去各打二十大板。这二十板要是打下去,菊花也得开。 好半晌,袁县令终于开口:“进来吧。” 院内三人均松了口气。 余从云和当归跟随李立进入屋内。余从云一进门便寻找袁天霸身影,只见他就坐在袁县令身旁,脸上挂着笑,看似十分高兴。他愈是高兴,余从云愈是不安。 当归紧紧贴着余从云身侧,让他对着门房老头作威作福大大没问题,但一遇上稍有气势之人就不成了。 袁寂然仔细打量余从云和当归,略不耐道:“怎又是你们!这时辰打扰本官,若无要事定当责罚!”尾音甚为严厉,吓得当归浑身一抖。 余从云面无变色,恭谨道:“小民义弟琼犰秋失去下落,请大人追寻。” “琼犰秋?他之前不是安然无恙回来,怎么这会又失踪了。” 余从云对袁县令再次将琼犰秋失踪之事备述。他边说边偷眼打量袁天霸,袁天霸手指一下一下敲击桌面,一脸事不关己。 袁县令听完,往后靠在椅背上,道:“傍晚至今,不过才一二时辰,算不得失踪。会不会走脱了,你们再去找找。”挥了挥手,表示让他们赶紧离开。 余从云急道:“小秋绝不会擅自离开,就算迷了路也早该回来了。此刻音讯全无……恐怕……恐怕……”心头刺痛,后面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 “不管如何,琼犰秋不见人影不满十二时辰,不得立案。” “大人!”余从云当场跪下,此刻他绝对不走。自进了屋中,他时刻留意袁天霸。前不久,袁天霸还在庙会上故意找茬,侮辱他们两人。此刻听到琼犰秋下落不明,却不闻不问,绝不是对讨厌之人该有的态度。那么便只一个缘由——那便是他早已知此事发生。一想到琼犰秋落到袁天霸手里不知要受多少苦,余从云攥紧拳头,抓得手心都痛了。 袁县令恼怒余从云再次打扰,下令道:“李捕还等什么?快将他带出去。” 李立虽然觉得余从云可怜,但律法中确实有一条,人口失踪需十二时辰之后才能立案。他只得遵从命令将余从云带出去。 余从云眼看李立朝自己走来,他只知道此刻离开,琼犰秋凶多吉少,登时什么也不顾了:“袁天霸,我知道是你抓了小秋!快将他放了!” “放肆!”袁县令一只手拍向桌面,上面的酒杯震倒,骨碌碌滚落,摔得粉碎。“你竟然如此污蔑天霸!方才要不是天霸为你们请求,准你们进来,别说琼犰秋下落,你连本官的面都见不到!天霸以前虽做过错事,现下也早已改了。前几日还说要亲自上门向琼犰秋道歉,是本官依了你当日所求,让此事作罢。可你却一再怀疑他,是何居心!” 袁天霸拍拍父亲的背,温言道:“父亲,他只是心急他义弟安危才口出胡言,不必介意。” 袁县令稍为安慰,但一转向余从云便怒道:“若是天霸捉了琼犰秋,有岂会让本官见你!像你这等以小人之心妒君子之仁之人,李立!” “属下在。” “把他们通通给我赶出去!” 李立不是袁县令,不会被私情蒙蔽眼睛。他一向清楚袁天霸恶行,根据办案多年经验,一个人的品性绝不是短短数月就能改的。余从云怀疑他,却有道理。他这一犹豫被袁县令看在眼里,又要发一顿脾气。 这时,袁天霸出言道:“父亲消消气,身体要紧。” 袁县令见自家儿子自上山一趟之后,不仅变得与人为善,也更为孝顺了,心底一暖,稍缓语气:“明日即是元宵佳节,亲人团聚之日,本官明你不见家人,焦心如焚。不责怪于你,快些走吧。” 袁天霸装模作样,余从云明知琼犰秋就在他手中却奈何不得,恼怒不已。连站在身边的当归也感受到他的怒气。余从云觉得有一团火从丹田处升腾而起,恨不得喷出一团火将袁天霸烧成灰烬。但他明白此刻若轻举妄动,不仅救不出小秋,还会连累他多受罪,便硬生生将怒火吞了下去。 “小民……小民知错。小民方才担心家人安危,一时脑子充血才口出胡言。大人不责怪,小民感激不尽。但事关小秋安危,袁少爷与小秋曾有过嫌隙,再加之上次庙会……” “父亲,既然他不信我,您派李立去我住处搜查吧。”袁天霸担心余从云将庙会当天之事和盘而出,虽父亲现下不信却有了印象,当时人多,若一不小心传进他耳里,找个人细问,少不了一顿皮肉之苦。反正琼犰秋确实不在府内,让他们搜便是了。 袁天霸所言虽然正中余从云下怀,但听他如此肆无忌惮,不仅无半点高兴反而隐隐生出不安来。当归傍在余从云身旁,闻言能搜查袁天霸住处,朝余从云笑了笑,却见他满面忧色。 “大人?”李立不敢擅自做主,出声询问。 袁县令颇为惊讶看着袁天霸:“你真愿意?”之前没有允许,袁天霸不让任何人靠近院子,更何况房间。 袁天霸笑着点了点头:“就当做我给琼犰秋的赔礼了。” 袁县令见自家儿子变得如此大度,喜眉笑目,想着以后九泉之下也有脸见娘子了。 “李立!” “属下在。” “少爷房间不宜多人进入,就你一人去搜查好了。查完之后,立马回告。” 李立得令,经过余从云身旁时对他偷偷使个眼色,表示让他放心。 余从云得了李立照顾,心中的不安却丝毫没有减少。 屋内又安静下来。 余从云和当归站在角落,不发一言。袁天霸为袁县令夹菜,乐得袁县令满面红光。 过了会,当归开始无聊。虽低着头,眼睛却开始不住地转。一会儿瞧瞧身旁的余从云,一会儿数地砖上的暗青色花纹。”这板砖真是好看,要是带回医馆那该多好。师父见了高兴,说不定还会夸奖我几句,嘿嘿。“他一面胡乱思想,一面眼睛胡乱转悠,把所能见到的都打量一遍之后,又转向红木桌腿,然后一直往上,再往上。傍晚,虽吃过了面还吃了从琼犰秋碗里抢来的大排,但经历了这许多事,肚里早空得像山谷。他捂紧肚皮,生怕肚子叫出来。“咕咕”真是担心什么来什么,当归更加抱紧肚子,“咕咕……咕咕……咕咕”就在当归要哭出来的时候,李立回来了。 “大人。” “如何?” “并无发现任何可疑人影。” 余从云身子一抖,手心里攥出点点鲜血。 第36章 36不弃二 李立送余从云和当归出门,到县衙门外。 余从云脸色发白,正要张口发问,被李立阻止。李立摇了摇头:“我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连床底都趴下去看了。” “会不会有什么机关密室?” “你把县衙想成什么地方?不过,我确实也用刀鞘捅了捅墙壁。花瓶摆设之类也一个个搬过。” 余从云摇摇欲坠,被当归扶住。 “那……那……” “你先别把事情想得太糟。或许被关在别处也不一定,等会儿我找个借口再四处巡巡。一有消息立马通知你。所以今夜,你们就先回去吧。” 当归道:“其实小秋也不一定在袁天霸手上,兴许被之前那个少年带走了呢?” 余从云闻言摇了摇头。先前他听琼犰秋失踪,心思乱成一团,才会怀疑可能是那少年又带走了小秋。如今稍稍冷静下来,道:“如果被少年带走了,不管再怎么紧急,小秋一定会留字条给我。小秋曾肯定对我说,那少年不是坏人,绝不会擅自带走小秋还不让他留下任何只言片语……李捕快拜托你了,只要能救出小秋,以后凡用得到我的地方,哪怕要粉身碎骨,也决不会有一句怨言。” 李立连忙拦住余从云向下拜的动作,嚷声道:“什么话!我李立身为地方捕快,保护百姓是我分内之事。不用你说,我也会尽快找出人下落。” 余从云见他言语豪迈,一身正气,一再恳切拜谢,当归扶着他也一起鞠躬点头。 李立拼命拦着他们,看见余从云整个人憔悴得不行,心生怜悯,暗忖道:“如果府里找不到,小哑巴恐怕真是凶多吉少,也不知这人到时要伤心到什么地步。” 当归陪着余从云回到三尺巷小院,之前匆匆出门连院门都来不及关。高挂于空中的圆月射下如冰一般寒冷的光辉,罩在篱笆上、鸡笼上、水缸盖子上还有小白花上,给人以一种蒙上一层寒霜的错觉。 余从云挥开当归扶着自己的手,回到屋内。卧室里的木桌上还放着那条残破不堪的淡蓝发带,余从云缓缓上前,将之紧抓在手心里,泪水一点点在眼眶内汇聚成泉,然后啪嗒啪嗒落在衣襟上。 “他明明说过不离开我,明明说过。” 当归担忧地走过去,心里也邹得一团,还没开口,眼泪也跟着落下来。 “你别担心,小秋一定没事的。想当初他病得那么厉害都活下来,这点小事一定无碍的。”这句话不仅说给余从云也是说过他自己听。 余从云听当归提起从前,晃了晃神,回道:“当归,你还记得小秋初来的样子吗?” “当然记得,我跟在师父身边这么久了,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凄惨的模样。哎——“当归拉开一张木椅,坐下来道:”也不知当初他是如何活下来的……” 余从云手里握着那根淡蓝发带,喃喃道:“我第一次见到小秋时,他就缩在一处角落里。那时我还以为是个十来岁的孩童,又瘦又小,把自己缩成一团。我稍走近些,他转过脸来,明明整个人又脏又乱,可他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怎么了?” “原来我那时就心动了……“余从云自嘲一笑。 “哈?” “你看过他身上的伤吧?” “嗯。他不仅瘦的皮毛骨,还患了很厉害的皮肤病,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当归一想起当初琼犰秋身上的伤口,忍不住瑟瑟发抖起来。 “嗯……”一颗泪珠又从余从云眼里挂下来,“秦大夫用刀子挖他烂肉时,我站在一边看着都疼。” 当归用力点头,他也感同身受。当时他抱住琼犰秋不让他因剧痛而乱动,结果怀里的人除了发抖,动也没动一下。 “可是他从来没吭过一声。” “那是因为他是哑巴。”当归暗道。 “他连喊痛的能力都没有。” “……从云” “我只想和他一起简单得过日子,非常简单。可是……”他握紧手中的发带,上面已经沾上点点血迹,“可是他们总是不让我们如意,总是不让。” 当归见他露出十分痛苦扭曲的神情,紧张道:“从云,小秋一定会没事,一定没事!” “是吗?”余从云转过眼看他,满脸不确定。 “绝对!”当归坚定地点头。 “那好,那就好。我就坐在这里等他,像上次那样。所以……这一次,他也一定能像之前那样平安回来,对吗?” 当归狠命点头:“我们一起坐这儿等他。” 桌上烛火忽明忽暗,余从云和当归两人就守着这飘摇不定的火苗,等了一夜,直至鸡鸣。 小院内,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支起有它身子两倍大的双翅,扑哧扑哧扑腾两下,哗地飞至篱笆上。它对着射进院子的第一缕日光,撒开嗓子发出嘹亮鸣叫。 虽不过鸡鸣时分,街上却已热闹起来。原来今日正是正月十五元宵节,各家各户纷纷起个大早赶到早市,买糯米粉、红豆沙、芝麻、核桃红糖等等。佳节时期,人人都希望能在寒冷的冬日,和家人围坐一团,其乐融融地吃上一碗暖烘烘的甜糯汤圆。吃完汤圆,再携手一起上街,看彩灯,猜灯谜,或许还能遇上一段不错的姻缘。可惜,天不随人愿。铅块般的乌云不久聚拢而来,不一会儿,细细密密的小雨从空中飘落。 当归抽了抽鼻子,从一阵冷意中醒来。余从云从昨晚就未动一毫,一直盯着桌上的烛台,虽然蜡烛早已燃尽。 “从云,你昨晚一直没睡吗?” 余从云没有应答,似乎正魂游天外。 “从云?” “嗯。” 之后无论当归再问了什么,余从云都不再作出反应。当归也不再打扰,径自走出房门外,打了个呵欠。细雨被寒风一吹,全落在他的嘴里。当归呸的一声,只觉寒意从四肢透进来,不得不瑟缩起身子。幸好昨日,他半夜醒来,在房里加了炭火,要不然他和余从云都不得冻病了。他做了简单洗漱,步入厨房内,揭开锅盖,打算为余从云和自己煮一碗热腾腾粥。米刚下锅,就听见有人闯进来。他立马从厨房冲出去。可是有人比他早到一步,正站在李立身旁,一言不发盯着对方。 蒙蒙细雨像蜘蛛丝似的缠在人的身上,让李立这样一贯大手大脚的大老爷们想骂娘。但他一见余从云的脸色,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他的脸色堪比白纸,嘴唇也干巴巴的,似要裂开,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地盯着自己。李立吞了口口水,暗骂自己没用,向被害人家属叙述案情这样的事,在办案时不知经历过多少次,怎么还害怕啊!他动了动嘴唇,终于说出口:“我昨晚转回去又找了一遍没找着。后来实在不能待下去,又托了跟我交情顶好的账房先生帮忙查看。”其实和账房交情好的是丁谋,这事李立就不说出口了。“今一大早,我在后门等他。” 余从云屏住呼吸,眼巴巴望着李立。 李立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余从云整个人登时萎靡,像被风干的树干。 李立故作精神用力拍了拍余从云的肩膀,道:“嘿!说不定是账房没仔细找,也可能关在其他像是破庙啦,城外破房子之类。袁天霸还是很怕县令大人,怎么会将人藏在家中。” 当归听了,也安慰余从云:“李捕快说得有道理。小秋定然好好在某个地方等我们去就他呢。” 余从云却什么也听不进去,因为这次,他隐隐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李立见余从云根本没有恢复一点精神,扯了扯嘴,却也不知如何安慰。过会儿道:“我先去巡街,有什么事就来找我。当然,我这里有什么消息也会立马跟你们说。当归,你好好照顾他。” 当归点点头。 等李立离开之后,当归原本要送余从云回房。却见余从云绕过他,径自走到门外。 “你怎么啦?”他见余从云停在门口,直直望向巷子远处。当归也跟着瞧了一会儿,却什么也没看见。细雨依旧在落,加上冷风,当归挨不住冻,一会儿就冻得瑟瑟发抖。”我……我们赶紧进去吧。“当归抱紧自己,牙关上下开合。 余从云像没听见一样,一动不动,依旧保持原样。 当归明白过来,余从云打算当个木头人站在这里等琼犰秋。他清楚自己劝不动对方,于是从屋里拿了件厚棉衣披在他的身上,还往他手里塞了一把油纸伞。”你要等他,随你。但千万别病了,要不然等他回来,不知道谁照顾谁呢?“当归见他乖乖举着伞,才一步一回头,回到院里,走进厨房,准备给两人煮一锅热气腾腾的米粥。 锅里咕噜噜响时,当归开心地揭开锅盖,一阵米香扑面而来,当归深深吸了一口。 巷子内,余从云看见一个人影挨着墙根一点点接近。等了会儿,看清那人面目,手中的油纸伞啪地掉落于地。整个人冲了过去。 琼犰秋看见他,露出一脸微笑。 第37章 37不弃三 37不弃三 余从云见到琼犰秋回来,重压在心头上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他飞奔过去抱住琼犰秋,激动得语无伦次:“我……我……以为……你……这次……”。话还未完,先颤声哭了出来。想起前次也是这般等待他,心绪翻飞,种种滋味齐涌心头,喜悦、悲伤、痛苦、担心、庆幸,所有的情感都在见到琼犰秋的那刻全部释放出来。 琼犰秋缓缓抬起双手,轻轻拍在余从云的背上。他是第一次感受到两人之间他终于是那个被依靠之人,而不是一直受照顾的那个,可是…… 余从云伏在琼犰秋的身上,边哭边轻打他:“不是说不会再离开我吗?不是说决对不再让我伤心吗?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就不见了。” 琼犰秋听得两眼泛泪,他不能说话,唯一能做的只是更加用力抱紧他,最好就这样一辈子都不要放开。 当归在厨房煮好粥,盛了两大碗,打算叫余从云进来一起吃,暖暖身体。他走到院外,看到紧紧抱在一起的余从云和琼犰秋,先一阵狂喜,然后惊叫出来:“小秋!” 声音凄厉得让余从云发现不对劲。他立时止住哭声,想从琼犰秋的怀里抬头,却被琼犰秋死死按住。余从云一下惊慌起来,大声道:“小秋,放开我!快放开我!” 当归已经冲了过去,跪在琼犰秋面前,两只手颤抖着却不知往哪里下手。“小秋……这是怎……怎么……回事……为什么……你……” 琼犰秋对他缓缓摇头,示意他不要说下面的话。 “我去找师父过来。”当归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抽噎道,“你等着我,我马上就带师父过来,你一定要等着我!”还没说完,人已向巷外飞冲出去。 “小秋!”余从云紧抓着琼犰秋的衣摆,再也忍受不住心中的不安,一个劲力,冲开禁锢在他身上的双臂。然后他看见……看见血红的鲜血流满琼犰秋的下颌…… “快,快把他拖过来!” 琼犰秋被身后的人死死捂住嘴巴,强制拉往偏僻地处。他张开双手拼命向外面求救,从喉咙里发出呜呜之声,可是来往的行人谁都没有留意到他的求救。琼犰秋绝望地看着自己一点点消失在深巷里。视线所及皆是年久长满绿色青苔的石墙,他不知道这些人是谁,要对自己如何,只知道加诸于身上的力道强悍得令他毫无防抗之力。心中的恐惧越聚越大,琼犰秋睁大眼睛打量四周环境,在经过一个转角之后,突然他被人翻身强按到墙壁上,后脑勺重重砸上去,一时眼冒金星。 袁天霸从压制着他的人身后出现,狞笑道:“臭哑巴!终于让我逮到你了。” 琼犰秋见到袁天霸,登时手脚发凉,背上沁出一层冷汗,再次奋力挣扎起来,从喉咙里发出沙哑声响。莫说他是个哑巴,便是个正常人给人捂住嘴巴,也呼救不出来。 袁天霸明白他的企图,对钳制琼犰秋那高大汉子道:“大福,放开他的嘴巴。我倒要听听一个哑巴要怎么喊救命。”他看见琼犰秋双眼通红地仇视自己,激得他压在心底的狂怒开始爆发出来:“你叫啊!叫啊!怎么不叫?害老子在深山里待了这么久,今日不给你一点厉害看看,怎么能解我心头之恨!大富大贵,你们两个一个把他手压住,一个把他腿压住,别让他逃了。” 压制他的高大男子抓住琼犰秋的衣襟,将他用力摔到地上。琼犰秋脑袋本就昏沉,被这么一摔,一时爬不起来。等他神志稍清,已被人压住手脚,牢牢困在地上。 袁天霸用手拍拍琼犰秋的面颊,嗤笑道:“说来有趣,我在上山除了学了点诗词歌赋还学了一样极好玩的事。深山苦闷,每日除了念书就是念书,连个像个的女人都没有。”说到这里,他重重踹了琼犰秋一脚,“我闲来无事看了一本小说,你说我看到了什么?”袁天霸贴着琼犰秋耳边说话,口气吹进耳朵里,激得琼犰秋起一身恶心鸡皮疙瘩。 “上面说,如果你想狠狠揍一个人却不留下一点伤口。可以在他的胸口上放一层木板,然后以钝器重重锤击,咚!咚!!咚!!!”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狰狞。 琼犰秋害怕的直冒冷汗,使劲想离袁天霸远点,可双手双脚被人死死压住,丝毫动弹不动。 袁天霸见琼犰秋露出害怕神情,哈哈大笑,对大富大贵道:“你们两个待会给我死死压住,要是松了手,下一个躺在地上的就是你!” 大富大贵连连点头应是。 琼犰秋手脚不得动弹,头却是自由,他转头看袁天霸搬来一块木板,狞笑地接近自己,剧烈挣扎起来。大富大贵没料到琼犰秋此次的挣扎如此剧烈,差点被人逃脱,手劲都下了十足力。琼犰秋只觉四肢都要断了。他惊恐地睁大眼睛看袁天霸把木板放在他的身上,身体剧烈摇晃,把木板摇了下来。 “大福!” “是。”那叫大福的男子一只大手抓住琼犰秋的两只细腕,腾出一只手按住他的胸膛,这下,琼犰秋除了能转动脑袋,其余身体各处皆不得动弹。 “少爷,他怀里有东西。” “拿出来瞧瞧。” 大福摸进琼犰秋的衣襟,摸出一个油纸包。 袁天霸拿过,开了两层油纸,才瞧见里面的东西。“千层酥?还是红酥轩的?” 琼犰秋听袁天霸要拿他怀里的纸包,就紧张得心脏都缩成一小团,不断摇头,又发出呜呜声响。 袁天霸捻起其中一块,放进嘴里:“哼,你这样的人也配享用这样的美食!”两三口就将所有糕点吃完。 琼犰秋瞪视着他,恨不得在他身上瞪出两个窟窿。 “哈~你是不是很恨我?可是你再恨我也只能乖乖躺在这地上任我欺负。要怪只能怪你命不好,偏偏惹上我!”袁天霸又把木板重新放在琼犰秋的胸膛上,随着他的呼吸剧烈地上下起伏。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对琼犰秋道:“这下怕了?那当初为什么要逃?为什么要害得我被爹惩罚,送到鸟不生蛋的深山里去?!”话还未完,已在琼犰秋身上重重踏上一脚。 琼犰秋只觉五脏内府都给移了位,气血翻滚,视线里一阵子漆黑。 “说啊!”又是一脚,“你那时胆子不是很大吗?去向我爹告状啊!刚才还敢瞪我?我让你瞪!让你瞪!”踏在琼犰秋胸膛上的力度一次比一次大,一次比一次来得更加凶猛。“这都要怪你!为什么你那时要出现!谁的马车不撞偏偏撞我的马车!你死也就算了,还要拉小爷下水。你怎么不赶快去死!”这一脚比之前所有都来得猛烈,琼犰秋觉得胸口都快给踩得凹陷,喉咙一腥,差点喷出血来。他长大嘴巴剧烈呼吸,冷空气呛进来,让原本受重创的胸腔受到刺激,宛如千万根细针同时扎着,他再也忍受不住,剧烈咳嗽起来。混合着血腥的唾沫四处飞溅,袁天霸嫌恶地退开。 袁天霸擦了擦鬓角汗水,吩咐道:“大福,你把他衣服解开,看看上面有无伤口。” 大福依言挪开木板,打开琼犰秋衣襟,上面除了少许红印,果然什么痕迹都没有。 袁天霸笑道:“那书果然没骗我。”上前又在琼犰秋腰眼踢了一脚,厉声道:“这次就先放过你,要是敢和我爹告状,哼哼,下次定取你狗命!”对大富大贵使了个眼色:“我们走。” 琼犰秋凝神细听,等完全听不见那三人的脚步声,才开始挪动身子,靠着墙根一点点爬起来。其间扯动伤口,又惹得好一阵咳嗽,他把手掌移开,一抹艳红刺入双眼。 “我要去见他。” 他才扶着墙壁一点点向巷外移动,没挪动几步,双膝一软,彻底昏了过去。等他再醒来时,入眼的是暗灰色的天空,有无数的细点小雨从半空中落了下来。他用力眨了眨眼,觉得好了许多。身子虽然冷得如处在千年寒窟中,却有一股子力气。他爬了起来,先摇摇晃晃,等走出一阵,已经不需要扶墙前进。他站稳身子,迈出一步,一步接一步,然后他跑了起来,跑向那个在家等他的人的身边去。 他一口气跑了一整条大街,跑进三尺巷没多远,便见到余从云站在家门口的身影。他刚想冲过去,可所有的力气一下子都凭空消失了,虚弱得宛如衰老了五十岁。他扶着墙坐了下来,想大声喊他名字:“云,云!我回来了!小秋,终于回来了!” 终于余从云看见了他,视线相接的那一瞬间,他只觉无比幸福,展露出至今最美的笑容。 “小秋?”余从云惊恐地望着琼犰秋。 琼犰秋却对他报以一笑,突然面色一扭,剧烈咳嗽起来,随之而来是喷溅而出的鲜血。 余从云接住软软倒在怀里的琼犰秋,手掌沾上喷溅出来的血液,温热而又滑腻。 琼犰秋抬手抓住余从云的一只手,慢慢地挪到自己的心口,痴了一般地望着他。 “感受到我对你的爱吗?别哭,遇见你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此生最大遗憾便是不能和你白头偕老了。若有来世,我一定……一定……会……去……找……” 余从云怔怔地望着琼犰秋缓缓闭上双眼。 当归拉着秦大夫赶到时,余从云正紧紧抱着琼犰秋哭得不能自己。知道自己来迟了,当归承受不住,跪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 秦大夫眼眶一红,疾步上前,拾起琼犰秋软在地上的右手开始诊脉,颤声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前些日子还不是好端端的?” 余从云哭得什么也听不进去。他抱紧怀里的挚爱,一股前所未有的怨恨从心底爆发出来:“这世上明明有这么多的恶人,为什么偏偏让你,让你这个受了这么多苦的孩子死去。我们才刚开始啊,你也还没来得及享福,就这样去了。为什么,为什么!”他泪眼模糊,忽然瞥到琼犰秋右臂上从衣袖里透出的伤疤以及手腕上的一圈淤青,愤恨道:“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他的错!” 一阵刺骨的朔风刮过,带起无数飘落的雨点。 “少爷,要再来啊~”洪鸨母甩着香巾送袁天霸出门。 袁天霸喝了几斤花酒,兴在头上,若不是担心父亲怪罪,定要留宿至天明。他打了个酒嗝,对鸨母和龟奴摆了摆手,转身晃晃悠悠往停在街边的轿子走去,心想:“这些时日我可得好好表现,父亲高兴了,自然舍不得再把我送进深山里。嘻,到时候想玩多久就能玩多久了。对了,那臭哑巴不知怎样了?要是没死,到时还可以多多找他麻烦,也是一大乐趣。”一面想着一面呵呵笑起,他张了张嘴又打了个酒嗝。“嗝……姑娘儿香……姑娘儿美……嗝……姑娘儿今晚跟我睡……” 离轿子只十来步,突然有人直直往他这里撞来,他闪避不及正要破口大骂,突觉腹中一凉。 余从云一刀扎进袁天霸的下腹,再狠狠□□,鲜血喷涌而出,溅了他一手。 袁天霸瞠大眼睛,指着来人,不可置信:“你……你……” 不远处的轿夫看见这一瞬的突变,尖叫起来:“杀人啦!杀人啦!”这一叫,四周突然就哄闹起来,传来各种各样的惊呼、嚷叫、杂乱声! 余从云露出一个惨然的笑容,用力将袁天霸推倒,然后在他的胸口上刺下。 袁天霸眼睛睁大极大,抽蓄几下,便只出气不进气,过会儿,直挺挺躺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余从云将占满鲜血的匕首扔在袁天霸的尸首之上,然后魂不守舍地往家中赶去。 院里黑漆漆一片,冰凉的雨丝打在草叶上发出沙沙声响。 呀一声,推开前门,余从云往右首卧室里走去,一路摸搜至床前,摸到一个冰凉的瓦罐。他将之抱起来,裹在怀里,想要用体温捂热,可到头依旧是一团冰冷。 凄冷的泪水在黑暗中滑落,余从云喃喃道:“小秋,我来见你了。” 回春堂内 当归小心翼翼端着一碗参汤,敲开余从云的房门。内里空荡无人,只一张白纸条留在桌上。 “师父,从云不见了!”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